编完片子,天色已近黄昏。我想起报纸上介绍过的一部新上演的法国喜剧片。我决定先到附近小吃店吃一碗凉面,再去看这部德帕迪约主演的影片。我希望能用一部轻松胡闹的片子,来尽快调节好自己的心情。我往电影院打了个电话,问明了晚场开演时间。
等我吃完凉面,捧着一个烤红薯,溜达到电影院门口时,竟然发现,宗一也在那儿徘徊。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咦,你怎么也来了?不过,恐怕我们只好等退票,售票处已经没票了。当时我一门心思只想能看上电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巧遇所会引发的后果。就在我低头啃一口烤红薯的工夫,宗一就从一群人中钻出,举着两张票跟我说,瞧,咱们运气不错。
影片是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但它还是让我笑了又笑。当电影放映到一半时,我的心情已变得极为愉快,相信生活还有许多精彩机会,相信未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那个一门心思去考托福的才子,已经被我提前抛到了大洋彼岸。但我同时也察觉,一旁的宗一,几乎就没怎么笑过,几乎就让我忘掉了他的存在。这人心理素质可真不一般。我当时这么闪过一念。
散场后去推自行车,发现后胎瘪了。于是,又顺理成章的,宗一说我独自一人推车走回去不安全,坚持要送我回我父母家。
那一晚,我不记得我们一路都东拉西扯了些什么,但我能记得,没一句是有趣的。我还记得,到了我父母家附近,站在路灯下的宗一,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我想他一定是不敢确定,假如拉一下我的手,会遭到什么样的反应。
如今回想起来,宗一应该是我认识的男性里面,唯一具备与我这种人相守白头素质的。假如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的性格一定是我最为赏识的。但在那时,我想要的还远远不是这个。
在以后我们那些共同相处的日子里,无论我怎样心血来潮,突发奇念,他都能毫无怨言,默默承受,一切以我的喜好为转移,一切以我的意志为马首。以至于有一次我对他说,你之所以存在,看来就是为了衬托我有多一意孤行,多不近情理,多为所欲为。他只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仿佛我所说的一切本该天经地义。我接着说,要不就是为了让我有一天离开你之后,迟早会感到深深的后悔。这一次,他转过脸去,没让我看见表情。
我这一生不经深思熟虑而做出的重大决定,绝非一件,而那唯一的一次结婚和离婚,便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当年,当我走下高原,怀着自以为沧海桑田世事洞明的心情,重新见到宗一时,他望着我,眼睛红红地说,我们结婚吧。我冷冷地说,我不会跟你白头偕老的。他低下头去揉着眼睛说,那也结婚吧。我语气更加寒如千年不化的冰川,不出三年,我们就得拜拜。他抬起头看定了我,那我还是愿意和你结婚。
领完结婚证书那天,我去了艾童那儿。我们俩躺在一张床上,说了一整晚的话。她父亲是个老红军,家里有不止一处房子,她刚一工作,就独享一套两室一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用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对我说,每个女人的一生里,都该有三个不同的男人,第一个是用来爱得死去活来的,第二个是用来共同奋斗打拼的,第三个是用来牵手共看夕阳红的。我问她,宗一算是第几个。第三个。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过多久,按照对待已婚员工的政策,我和宗一从单位分得了一套两室一厅。与此同时,我也向宗一提出了共同生活的约法若干章,得到了他无条件的认可。
在那套房子里,我们分房而居,度过了基本上互不干涉的三年。说基本上,是因为每当我头疼脑热感冒发烧,那些贴在房门背后的约法若干章,就会暂时被宗一置于脑后。除了端水拿药,他还承包煮汤做饭。他既能煮出一锅炭烧米饭,也能把菜炒得跟腌咸菜一样,但他做的面条却棒极了。他竟然会自己动手和面,擀出又筋又细的面条,那是他最让我崇拜的一样本事。我平时虽不喜吃面食,但每到这时,一定会吃下去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打卤面。每当我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看着那个忙里忙外的背影,就会想:其实,就这么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能这么活着,就该感恩。只是一旦身体复原,大脑就会迅速恢复常态:不,我还不能就这么生活下去,这种生活迟早会让我发疯,我将注定无可挽回地离开。
和决定结婚时一样,和宗一的分手也来得迅速,顺利。某个空中又飘浮起马樱花的幽香,和让人去意坚决的气味的早晨,我望着那双向来难动声色的眼睛说,我得办理停薪留职手续,我得走;就是不给我办停薪留职手续,我也得走,谁也别想拦我。那双依旧安静如常的眼睛慢慢转向窗外一树摇曳的粉红色小伞,说,我知道,只要是你想做的事,谁都别想阻拦,我只能送你一样我有能力送的礼物:自由,还有祝福。那时,宗一刚刚升迁到专题部副主任的位置,是台里唯一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副处级干部。当初实习期间,他敏锐的捕捉新闻的能力给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实习一结束,他就被从设备管理处调出来,充实到新闻部;没过多久,他又让领导领略到了他在选题策划方面的才智,转入到更能充分发挥才能的专题部。在我心不在焉混日子的那些年里,他始终走得踏踏实实,顺风顺水。因此,到了我决心离开他,离开那座我从未热爱过的城市,去“别处”寻找新的生活时,有关他的一切,已经让我可以完全彻底地放心。
和宗一了结了法律关系,和父母也就彻底闹翻了。母亲说,你会后悔的。父亲说,你二十年后准会后悔的。
席卷了自己那点不多的细软,搬到艾童那里住下。
办完停薪留职手续后,宗一来看了我一次。对我这样义无反顾一走了之,他表示了深深的担忧,而后,他提到了我们唯一 一次同去看的那场电影。他说那次他在工作室里间听到我打电话后,特意提前跑到电影院门口等我;他说票也不是当时买的退票,是他将提前买到的两张退票先放在口袋里的。他说我自行车的气门芯是他趁我不注意时松开的;他说当他看到我被影片逗得不停地发笑,而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时,就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异,远比他想象的要大。他还说,尽管他觉得我们那段充满后现代色彩的婚姻十分荒唐,但那时他始终认为,只要他有爱心,有耐心,总有一天我会改变想法,重新认识他,愿意和他一同亲密携手为未来的美好生活而奋斗。他最后说,就在我们前去办理离婚手续的路上,他仍然抱有幻想:也许,就在下一个路口,我会突然改变主意,因为这实在切合我的一贯做派。
那一晚,宗一 一直不停地说,将我们认识以来所有他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都没有那一晚那么多。最后,我看到那双我从未认真注视过的眼睛里,有一些令人心碎的东西在闪耀。谢谢你,能让我在你的生命里停留三年。我不知道你能记得我多久,但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记得你。
那时我那颗对他从来麻木不仁的心,空前地生出一阵内疚。我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我其实从未真正了解他,我肯定很深地伤害了他,今后的岁月里,很可能,我再也不会碰到能够对我有着如此深厚耐心的男人。我看着他放在桌上的手,那是双很普通的手,手指并不特别修长,指缝还算干净。经受了我三年的训导,宗一至少已经学会在公共场合让指甲保持干净这一点。至于别的方面,那双手,除了擀面条时,其余时间就像他的人一样,都只显得笨拙,木讷,难以激起人的别样欲望。但今晚,那双手,却让我有种想再握一下的感觉。握着这双手,静静的,只一小会儿,在展开一场未知的、很有可能危机四伏的生活之前,最后一次感触一下,这座城市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温度。
喋喋不休的嘴巴终于沉默下来,波光闪耀的眼睛重新回归平复。我凝视着他,期待着某个小小的动作,或者某种微妙的示意。哪怕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也足够我领会。但是,接下来,我听到的却是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不说别的,就是为了那套房子,我也不会忘记你,以后什么时候回来了,需要用得着我的话,一定跟我联系。那无比诚实的声音,顿时将我心头感伤的雾霭,吹刮得不见纤毫。我忍不住失声大笑起来。好的,好的,那当然。我清清楚楚地听出,自己的声音有多么轻松愉快,了无牵挂。
那确实是一个与其说是收藏不如说是遗失太久的秘密,就像以后许多年里,偶尔回想起来,宗一的五官轮廓,在我脑海里始终模糊不清一样。我常常怀疑,是否,我们真的结过那次婚。当年结婚,因为决定突然,而我又马上要出差,结婚证上的双人照,是我用两人单人照放在一起翻拍后,自己在台里暗房冲洗的。那也是我们唯一一张“合影”。随着结婚证的消失,我手头再没有宗一的照片。
宗部长,宗部长到了。人群骚动起来。一辆黑色奥迪由远而近。车子停稳,一些人物慌忙趋前,躬腰,胁肩。
让各位久等,部里临时开了个会,抱歉,抱歉。车门开启处,传出响亮、快活的声音。似曾相识的音色,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度。
下车后的背影,比那声音里的气度还要出人意料。浅蓝条纹T恤,水洗白牛仔裤。跟过去相比,身材几乎没太大变化。如果一定要说有少许变化,那就是,比从前更挺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