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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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摇曳的马樱花(3)

瞧人家宗部长那腰,那才叫腰呢,手里要再拿根高尔夫球杆,那形象就更完美了。什么高尔夫,那多恶俗,多不绿色啊,人家宗部长根本不玩那个,人家只打羽毛球,那身手,矫健极了,简直就是青春美少男。你亲眼所见?岂止,还陪打过一场混双呢,嘻嘻!身边两个女人,肆无忌惮地聒噪着。

副部长大人大步流星,一阵风似的走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他生活一定很幸福,有个善于相夫教子的好太太。我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这么想着。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念感到十分释然,十分愉快,但不知为何,那释然和愉快却来得有所忸怩,有所缺欠,不那么足够十分。

主席台上没有椅子,所有人物一律站立。一排大同小异的啤酒肚中,唯有副部长大人玉树临风,从五官到形体,不见一丝赘肉。他脸颊比以前稍稍清瘦了些,这使得他的五官线条透出一种以往所没有的俊朗。变化最大的是眼睛。不仅仅是因为脸颊清瘦而显得大了,而是那种眼神。在他身上,变化最大的地方,就是那里。在那双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历经岁月磨砺之后方锻造出的既清澈透亮,又温润丰厚的光芒,有自信,也有谦和,既充满仁爱,又隐隐蕴涵着权威。宗一,或者说,已不再是那个宗一的这个宗一,昂首挺胸站立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台下,泰然接受着众生的敬仰。即便置身人群最外围,我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中年成功男人散发出的迷人气息,正越过我所能够抵挡的心理防线,逼人而来。

岁月如此有情,向他关上了我这扇小小的窗,又向他打开了另外一扇大大的门。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既了解又不解的男人,在与我分手后的岁月里,都经历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显然,那个出生于一个偏远小县城的木讷男孩,业已把自己锤炼得跃然于潮流之上,成为男人眼中的翘楚,女人眼中的宠儿。也许,真得感谢我的离开,假如我还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有今天这般成就,和这般面貌。早年间,曾有“半仙”朋友为我算命,说我命中是个吃独食的人,一生里从不成全别人。当日当时,我对此说嗤之以鼻,今日今时,我方始信服得无以复加。

远远领略着副部长大人的风采,不知不觉间,我内心已经充盈起十分的愉快。

轮到宗一讲话了。他没有用发言稿,完全是即兴道来。他娴熟地把握着语句节奏,声调高低掌控有致,不时穿插的手势,恰到好处地配合着语言表达,提醒听众注意他所强调的要点。我得承认,我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但这种听和看的过程,绝对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我盯着他,目不转睛,生怕遗漏了哪怕最小的一个动作,最细微的一个表情。渐渐地,我开始感受到了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不安。我一向自认蔑视权威,从不向官职地位俯首折腰,但我没想到,在宗一的身上,权势和地位竟然能够体现出如此惊人的令人着迷的效果,它几乎让我霎时将人生信条抛诸天外。

副部长大人目光似有触动。我慌忙朝后退了几步,准备掉头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当我下决心转过身去之际,我相信,他看到了我。他的表情几乎看不出变化,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一句话。

不仅仅由于艾童的挽留,我留下来参加了仪式结束后的自助餐会。

我先是将自己藏身在满满一盘蔬菜沙拉后面,再把自己安放在一个胖大女人背后。我的眼睛恰好能从她的肩颈缝隙处观察大厅。可敬的副部长大人正被几个小官僚模样的家伙包围着,他们轮番向他表述衷肠,一个个七情上脸,口舌翻飞,而他的目光则越过他们的头顶,在大厅里来回飘移。

大厅里,各路宾客摩肩接踵,各怀心机,各嚼其味,只有我知道,那个看似春风得意的男人,和我一样,无意于盘中美食,无意于官场敷衍。他只想寻找一个人,一个他曾深爱过、和他共同经受过一段青春创伤的女人。我怀着这个秘密,既欣慰又痛楚地注视着他。

噢,见鬼,谁说我命中只吃独食,从不成全他人?眼前的一切,不正体现出仙魔也难估量的我的能量吗:不仅仅能够摧毁生活,也能够成就生活。对,不错,是我造就了你!是我的离开造就了你今天的一切!谢谢你今天向我展示的一切,你让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抉择,对于他人生命,原来还能够如此富有意义。我在心底对着那个似曾了解、也许从未了解的男人窃窃私语。

胖大女人转过脸,注意起我。她半个嘴嚼着奶油蛋糕,半个嘴跟我搭讪。你这裙子可真漂亮,哪儿买的?地摊货。视线被她遮挡得一点缝隙也没有,我不由得暗自恼怒。呃——呃。胖女人差点让一口蛋糕噎着。我需要她的遮挡,所以不得不继续正面朝向她,被迫鉴赏她的吃相。你怎么光挑些青菜呀?为了保持身材吗?哎哟,你也太瘦了吧,听说这自助餐合一人二百五呢,不吃白不吃,我就是裤腰扣撑掉了也得吃,还专挑甜的油的吃,没办法,我的胃比我的腰重要,哈哈哈哈——胖女人肆无忌惮地说笑着,慷慨地向我展示着她的鼻孔和扁桃体。哎——我以前好像见过你。她忽然收起笑,盯着我,若有所思。你是不是叫……我不动声色地瞧着她,我是头一次来这儿出差。她讪讪地放下鼻孔,装作对一旁两个老男人的谈话感兴趣的样子,移过去跟他们攀谈起来。

再望去,场景已霍然转换。宗一正笑容可掬地听着一个年轻女人说话。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艾童手下那个女主持!

可以看清,宗一目光里的飘移已全然消失,神情也不再恍惚。他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女孩,仔细聆听她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短暂的停顿和呼吸。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然而,只有我能看出,他在抚摸她。他用那富于温情的目光,从她柔软乌亮的长发,抚摸到她青春俏丽的面庞,再滑向线条优美的肩膀,以至那丰满迷人的胸脯。他的目光,可说是活力毕现,毫无顾忌。

没有人注意我,没有镜子在映照我,但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这个偶尔心血来潮经过一番乔装打扮,还自以为风韵犹存的女人,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存在。

我放下一口未动的餐盘,朝门口走去。宗一和女主持站立的地方离大门不远,他只要稍稍抬一下头,就能看见我,但是他没有。我加快了脚步。

就在跨出门去的那一霎,我听见艾童在喊我。这让我消失得更为迅捷,转眼之间,仿佛雁过无痕。

在台资料库里忙了两个多小时,我用一身臭汗两手黑灰,证明了管理员所言,由于保管不善,丧失了查考价值,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资料带,被销毁得片甲不留。

一段青春血肉,就此失掉了任何影像凭据。

见到蒙地,告诉他要举行二十周年纪念活动的消息。他眼睛先是一亮,迅即又变得暗淡。我想念那些弟兄,我想,他们也会想念我,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现在这个模样……

问题是,他们也会变得我们不敢认的,这就是岁月……再说,你不是也让我见到你了吗? 我握住他的手。

再见……哼,不如不见。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神还要干涩。哦,那些资料片找得怎么样?他换了个语气。我扯了扯嘴角。蒙地打量我片刻,嘴角一扯,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对你这趟去寻找的结果,我其实早就有预感,你不用担心我接受不了。出乎意料,他居然安慰起我来。这样的结局是让人难受,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让人轻松,解脱。假如真的面对当年的画面,我不知道自己的神经会不会承受得了。说心里话,对于过去的影像,我是既想看,又怕看。他将脸再凑近我一些。再好好看看你面对的这张脸吧,好好看看。他重重地吐出每一个字,仿佛跟每一个字都不共戴天。他嘴里散发出的病态口气,重重地扇击着我的脸。不要说你,就连我自己,都无比厌恶。假如重新面对自己风华正茂年代的面目,除了会让我产生一种想要撕碎自己现在这副嘴脸的欲望,我想象不出,还会有别的什么感受。

许多的苦笑撕扯着蒙地的脸,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扭动着,挣扎着,它们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比毫无笑容更加可怕、足以撕碎人心的力量。

那些画面,只能停留在那个时代,那个空间,一旦离开了那里,毁灭,就是它们最好的结局。这就像你我,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个男人,这个女人,其实只不过是两具与往日毫不相干的躯体。从前那两个人,早已随着那段岁月灰飞烟灭,再也不可能复生。

蒙地长长吁出一口气,重新陷入沉郁。阳光透过杏树枝丫洒落下来,他的脸在明暗交织中闪烁不定,一会儿像是他,一会儿又不那么像是他,一会儿又完全不像是他。

不,你说得不对。我们,就像这棵杏树,身体的一半死了,但另一半还在尽最大力量活着。样子不美了,但那股根源还在体内,它还是杏树,不是梨树,不是桃树,不是苹果树,当然也不是一棵枯死的杏树。你和我变得再不美,你还是那个男人,我还是那个女人;除了能是他和她,我们,今生今世,什么别的人都不可能是。

我没有勇气将这些话说出口,我只让它们在心底大声喧哗,我只是盯着那只依旧凌厉如昨的鼻子,抓紧手中的手,紧得就像一个担心将要失去最后一段记忆的痴呆症患者。但我并不能感到多少踏实。我感觉一会儿像是抓着他的手,一会儿又像是只抓着一段虚空。

吹上脸的风,送来一股青杏的清香,然后,是一股尘埃的气味,还有一股仿若某年春天,空气中那股让人去意坚决的气味。这气味如此分明,一阵浓似一阵地袭来,让我在一个浑若往日太阳底下无新奇的时刻里,意识到,我所抓着的,何止是一只不再细腻正在老去的手;我抓着的,是一只我青春的牵引之手,是一条通往我青春的唯一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