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手背,走过去打开窗。挟裹着青草香气的新鲜空气汹涌而入,帮我稍稍恢复了镇定。
每当春天来临,花儿开放,鸟儿歌唱,我就会感到有无数只锋利的爪子在撕扯我的大脑,有一个声音在不屈不挠地钻进我的耳朵,对我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还不走?你知不知道,那个地方已经等你太久了?你知不知道,你再不作出决定,就永远也没有能力作出决定了?
蒙地上前几步,抓住窗栅,面朝春天,神情凄惶。一串隐约的鸟儿鸣唱,从他的话音里穿过。
那个春天——那个世间最纯洁的地方——那段我生命里最珍贵的日夜——我生命里的全部意义——都永远封冻在了那里——哦,我的记忆已经日益模糊——我的意识正越来越频繁地失去控制——我与命运的对抗已越来越处于下风——我必须重新回到那里——再好好看上一眼——然后——任凭命运,将我推向万丈深渊……
他语气越来越微弱,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或者扼住了咽喉。
年复一年,我的灵魂就像一头脚步轻盈的黄羊,向着那片高高的、洁白的原野飞奔——可这该死的、沉重的肉体,却坠落在尘世,无法追上灵魂的脚步。生活,生活,生活——肮脏的生活,丑陋的生活,阴险的生活,万恶的生活——包围着我,窒息着我,吞噬着我,毁灭着我!现在,我终于回来了,离踏上往日之路已经越来越近了,想不到,又掉进这个该死的陷阱!陷阱!!!
他语速又开始加快,声音再度升高。他用力摇晃着窗栅,铁栅栏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像是随时要崩溃,断裂。我正想去拉开他,他已经一步跳回房间中央。
他挥舞着手臂,咻咻地喘着粗气,血管在太阳穴上暴突着,蹿动着。他整个人就像一根嗞嗞作响、快速燃烧的引信。
但是,我相信,我必定会上路,必定!什么也阻拦不了我!我已经闻到了往日的气息,我已经听到了那片圣洁的土地发出的召唤之音。我要启动,我即将启动。我一旦启动,所有的阻挡,都将轰然坍塌,灰飞烟灭,我将一往无前!
蒙地朝我圆睁双目,高举手臂,食指直指上空,活像一个正以毋庸置疑的神力显灵的神迹。
一往无前!!!他再次嘶吼一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手指深深陷入皮肉,拼命摇晃起我。哈——哈——那是个多么美好的春天,那是个多么迷人的地方,那是这世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不,那就是天堂之地——回到往日,回到那里,我将注定重生!
我被摇晃得头晕目眩,七零八落。模模糊糊中,透过那张似是而非的脸,我隐约看到了那个远逝的春天。
那个美丽的春天,那个残酷的春天;那个灿烂的春天,那个黑暗的春天;那个我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春天,那个我人生中最后的一个春天。那个非凡的春天,那个空前绝后的春天,我一生中的全部勇气,几乎都在那个春天挥霍殆尽。那个春天青春刹那辉煌,美如烟花;那个春天青春刹那凋落,一地灰烬。
肩膀上的手松开了。我像是被一股力量推动着,身体慢慢朝着某个方向移动。我试探着跨出一步,又一步。我在潜意识里相信,只要那么恰好的一步,我就会踩中某个机关,跌入时光隧道。转眼之间,皑皑白雪在我脚下,闪闪冰峰在我眼前,一片片瞬息万变的云朵飘浮于顶,鄂陵湖扎陵湖水碧蓝直接天际;悠扬婉转的牧歌,随着来自作毛那角山麓清寒甘冽的微风,一声声吹进我的耳朵……
四壁坍塌了,迷宫般的城市消失了。医生,我又看见了你;朵拉,我又看见了你。你们年华正好,风华正茂……
窗栅栏让我恰到好处地清醒过来。我揉着额头转过身,就见年老的蒙地,双眼紧闭,两臂向前平伸,嘴角浮着一抹神秘的微笑,表情出离了疯狂。
我相信,这个春天,我一定会如愿以偿——老田,你等得太久了——你寂寞得太久了——亲爱的兄弟,我回来了。这真是难以置信,可是,我到底是回来了……
年老的蒙地慢慢地抬起一条腿,迟疑着,颤抖着,似乎是不能确定,这一脚,应该踏向哪里,才能恰好踩中某个机关。他的身体开始摇晃,我连忙过去扶他。
可是——他一声大喝,眼皮猛地一张,一把推开了我。每年的这个季节,每当风中传来的召唤变得响亮,每当我试图回到往日的念头日益强烈,他们,就会把我送进医院,用各种有毒的药物来摧残我的神经。他们只想让我热血冰凉,激情熄灭,等到春天结束,重新变回一头像他们一样,只会吃喝排泄,在肮脏的生活里打滚的——猪!
年老的蒙地再次陷入了癫狂。如同疾风中的枯枝一样,他朝空中疯狂地挥舞起手臂。猪!!!他凶狠地盯着我,再次嘶吼了一声。
告诉我,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把我推到泥坑里,再踩上一脚?我又被紧紧抓住,来回摇晃。疯狂的眼神,嘶嘶作响的喘息,再一次撕扯着我几欲断裂的神经。当然不会,我绝对不会和他们一样。此刻,只要能够让我迅速逃离,我可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那什么时候你带我离开这里,回到从前?只要你好好配合治疗,病情一稳定,我就带你离开这儿。哈!落在我脸上的巴掌,和那声笑一样响亮。
病情,我有病情!哈哈,你终于暴露了原形!原来,你不过和他们一样,也在欺骗我,企图逼我承认自己有病,企图让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你们的控制。现在,我才算真正明白了,你所谓的来看我,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的一部分。这世道,人心真是污浊到了极点。所有的人都在编织谎言和骗局,所有的人都在费尽心机算计他人,如果有一个人不甘于这种污浊,那就会被称作病人,就会被用各种毒药来破坏大脑,破坏思维,从肉体到精神,被彻底摧毁,最终变成一个白痴!
衣领死死勒住了我的咽喉,我眼珠暴突,几乎要窒息。
告诉我,你是谁?是谁让你来这里冒充她的?你这个乔装打扮的骗子,滚,快给我滚,永远别再在我眼前出现!
啪,一口痰飞到我脸上。我被狠狠一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站稳身子,死死盯着那张五官扭曲的脸。脸上的痰像条软体爬虫,黏腻地向下蠕动。我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回扇他一个耳光,或者回吐他一口,或者两样同时用上。我忍得浑身直抖,就像在抽风。
年老的蒙地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他两手在胸前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扭动、纠结着,攥起,放开,再攥起,再放开,似乎我只要胆敢往他跟前再靠近半步,这双手就会爆发出一股比雪山崩塌、飞瀑直下还要疯狂的力量,一把要了我的命。
我瞧着那双青筋虬曲、暴力感十足的手,难以置信,它们,曾经是如何地让我迷恋。
我的目光在年老的蒙地眉宇间流连,再一次徒劳地做着搜寻。当年那曾令我醉心的优雅,那种无论置身何种艰难境地,都从未丧失殆尽的优雅,都去了哪里?一颗曾经对生命充满慈悲的心灵,究竟要饱经岁月怎样的摧残,才会变得如此千疮百孔?
我的手还在抖,它很想砸点什么东西。我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控制,要镇定,要立即转身离开。但我的身体仿佛和大脑处于分离状态,我依旧直勾勾地望着他。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么,还是想宣示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滚?年老的蒙地扑过来,朝着我胸口又是狠狠一掌。我后脑重重地磕在墙上。我疼得像是心磕在了刀尖上。
见鬼,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以为就你才有痛苦?你以为就凭着自己有痛苦,就可以任意对别人发泄?你从前的意志上哪儿去了?你从前的道德上哪儿去了?你这个懦夫,胆小鬼,我真后悔认识你!我宁愿从不认识你!
歇斯底里终于冲溃了意志的堤坝。我大喊大叫着,朝那只椅子狠狠踢了一脚。椅子訇然滚到他脚下。
你说什么?我,胆小鬼?你再说一遍!!!他一把抄起椅子,高高举过头顶。
相信如果假以机缘,咸鱼眼一定会成为一名堪称出色的导演,因为她显然懂得如何把握最佳时机,让自己现身于镜头之前,来操控演员的表演分寸。门被恰到好处地撞开,椅子擦着咸鱼眼头顶飞过,重重摔进走廊。咸鱼眼大喝着,两只眼珠子快弹到我脸上。他是病人,你也是病人?你要再撒泼,我马上叫医生给你上电击!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正常,该吃药的是你们。你们这些魔鬼——魔鬼——魔鬼……
我踩着响彻整条走廊的喊叫,逃得比一只过街的老鼠、一只亡命的旱獭还要快。
重返熙攘的街头,重新置身大漠流沙般的芸芸众生,耳畔依旧轰响着那最后一声足以碾碎灵魂的喊叫。
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掏出墨镜戴上。早春的太阳照着我,照着从我面前走过的人,一个成功男人模样的人,一个乞讨者模样的人。
大姐,行行好。乞讨者朝我伸出手来。我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乞讨者狐疑地看了我两眼,缩回手,去追逐前面那个成功模样的男人。
万能的太阳啊,为什么总有一些地方,是你所照不到的?墨镜后面,我泪如雨下。
直到过了很久,我都无法肯定,对于那个叫做特娜的女人,自己抱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能够肯定的一点是,假如不是她,那么,在结束了二十年前那场青春狂飙之后,我的生命里,绝不可能再一次掀起拍天惊涛;假如不是她,那么,那个二十年后重逢的相约,必定会带着一层日益温润美好的光泽,结成一颗记忆深处的珍珠。
那是春天第一场扬尘尚未开始前的某个早晨,我刚刚赶写完一篇拖了很久的书评,倒在床上,正要矇眬入睡,就听床头柜上电话铃声訇然大作。通常在家工作,我总是关掉手机。
铃声响完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仿佛即使这房间空无一人,它也要榨出一个灵魂来。我恼怒地暗骂着,起身去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想我这固定电话号码从未告诉过外人,除了大洋彼岸的父母兄嫂,剩下唯一一个知情的国内人士,就是阿凯。肯定是打错的,这种情况碰到过不止一次。一次是个男人,问这里做不做给酒店服务员穿的马甲;一次是个女人,开口就是,请问您家是不是有刚出生的婴儿,我们公司代理的某某牌婴儿奶粉,是最好的母乳补充剂,绝不含三聚氰胺,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喔!还有一次是个年轻女孩,上来就骂,王胖,你手机总关机干吗?你以为我就不敢往你家打吗?告诉你,你就是躲进下水沟里,我也能把你提溜上来。
不理睬,重新躺下。静止了不超过一秒,铃声再次轰隆炸响。我抓起听筒,扔到一边。请问,这里是朵拉家吗?一个温软的、略显迟疑的声音,蛇一样钻入耳朵。我急速翻身坐起,就像后背挨了火烙。
上帝、耶稣基督、我祖佛陀、真主安拉啊,原来,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名字,竟然还不曾被岁月黄沙掩埋得了无痕迹。
电话那端的女人,显然来自我身处这座城市之外。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曾用过这个名字;在这里,我始终在煞费苦心地掩藏自己的过去,就像努力掩藏那些总是奋力想要显示它们的存在的白发一样。在这里,我一直以为,我的掩藏,还算得上是成功的。
您——是朵拉吗?不明来历的女声,继续柔韧不屈地追问着。不安像泼墨一般,沿着我每一根神经洇开。这女人非同小可,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拼命搜刮着记忆,但对她的声音,实在是毫无印象。
你是谁?找她有什么事?汗毛根根耸立如芒。
您就是她,对吗?敏捷的一击,之后归于静默,让人恐慌的静默,迟早会被一声霹雳击破的静默。
我离开床,下了地,向前走两步,向旁边走两步,又重新退回床边,倚着床沿坐到地下。我就像一只被獒狗或饿狼追赶得惊慌失措乱了方寸的旱獭,搞不清是该逃窜该躲藏,还是干脆就该万念俱灰,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