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非得从地理书上说的那个所谓的源头开始漂流?这鬼地方,天苍苍地茫茫,大部分河道还没融化,到处不是雪就是冰,此即是彼,彼即是此,我看我们只要返回黄河流域,就近找个化冻的河汊搞个仪式,宣布开漂就行了,反正往大里说,都是源头地区嘛,源头不源头的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咱们寻寻觅觅吃了这么多苦头,要说良心什么的,也算对得差不多起了。再者说了,有几个人来过这儿?有几个人知道真正的源头有什么特殊标志?哎,你别跟我瞪眼,你别觉得我说的话就亵渎了这场冒险的神圣意义。本来嘛,就该带点游戏心态来参加这场活动,把它弄得太神圣太严肃太教条,就不有趣了,不好玩了,就失去了生命与大自然接触的最本真的意义了。请允许我酒后吐真言,我现在是放下记者的身份,以一个最最凡俗不过的普通人角色,跟你坦诚对话。你说咱活着干吗那么累,干吗老拿什么宏大意义的标签朝每件事上贴,弄得满脑袋苦大仇深,整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咱们从小活到大,整天受的教条教育还少吗?现在好容易没人教育咱们了,咱们怎么干吗还老自己教育自己?是挨绑挨惯了,一旦松了绑还不舒服怎么着?想想看吧,把咱们今天的行为放到历史的长河里来看,该有多渺小,多不值一提啊!遥望千百年,数风流人物,有多少曾笑傲一时,称雄一时,而其存在与作为的意义,又有多少还能被后世所称道?君不见,有多少热血白白洒,有多少头颅枉自抛。我的可敬的医生啊,站在历史的高度看,我们都只不过是一粒终将被大浪淘去的、微不足道的小沙粒儿!
犹嫌语言的力度不够似的,朵拉边伸出小指尖比画着。肚子里那点酒精,已烧得她无所顾忌,滔滔话语如同春季解冻后泛滥的洪水,从嘴里决堤而下。主人一家老小,无论听懂还是听不懂的,全都放下茶碗,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天外怪兽。
炉火映着医生半边脸,映得他鼻尖上的爆皮一片片闪着光,像是随时准备展翅飞起,朝她用力呼扇过来。让我们尊重一下主人吧,走,跟我到外面去。医生一把拽起朵拉。
迎面呛了口风,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朵拉酒意顿时消了大半,脑袋也接近于正常大小。
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医生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朵拉缩着脖子跟在后面。望望天,望望四周,她不禁悔意丛生。她倒不是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那些话,而是后悔选错了时机。此刻,头顶星光灿烂,远方群峰绰绰,黛青色夜幕下的辽阔大地,氤氲着无限迷离的情调。这样的夜晚虽已不是初见,但唯有今夜,让她无比痛惜。如此的夜色,如此难得的两人相处,可惜,一切可能,都让自己破坏殆尽。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啊……
身后的帐篷里,没有唱够的男主人,兀自又在纵情高歌。这一次,于那悠扬动情的旋律中,朵拉听清了每一个字。那每一个字,都钻进了她心坎深处;那每一个字,都只为告诉她,她为呈一顿口舌之快,所付出的代价,有多么可观。
吱吱声停止了。医生仍旧背朝向她。
我本来以为,来参加这次探险的,都是些胸中充满理想的人,素质会格外的与众不同,没想到,事实并不如此。每天看到的、听到的,都让我越来越失望。海拔升高了,天地纯粹了,境界却没有升高,人格也并没有纯粹,身边围绕的,仍然是一个充满市侩气的小圈子。刚才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再一次明白,我实在是太天真太天真了,连一个看上去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都远比我要世故得多。
夜色掩映下,医生的声音犹如薄冰下的潜流,忽明忽暗地潺潺流淌。
你是够天真的。海拔和境界有什么关系?天地和人格有什么关系?不管海拔高低,天地何处,只要是人间凡尘,市侩气当然无处不在。要想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没有市侩气的地方,除非上精神病院。尽管朵拉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忍住,别再多嘴,但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能刹住车。
你……你……医生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来。
月光下,能看到他眼里跳动着两朵疯狂的火花,犹如可怖的磷火。
为什么你年纪轻轻,就这么玩世不恭?你这种生活态度,对自己非常有害——非常非常有害——懂吗?医生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像是汽车急刹车时发出的声音。她正要逃开去,他已经一把抓住了她,将每一根手指都穿透厚厚的外衣,深深陷入她肩上的肌肉里。
他用力摇晃着她,摇晃着她脑袋里他认为有害的思想。她听到了自己脑袋里的思想正被摇晃得叮当作响,一块块一片片乱作一团,眼看就要溃不成军。
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态度的自由,谁也别想教训我!朵拉挣扎着,一面竭力稳住快要晕头转向的脑袋,一面也拔高嗓门。
温柔的夜色下,两人彼此狠狠地瞪着,努力用眼神杀伤着对方,从思想,到肉体。片刻过去,医生松开手,无奈地缓和了语气。对——你是有选择生活态度的自由,每个人都有这种自由,没人能够限制别人。只是,我为你感到可惜。你很聪明,也很有灵性,可惜你所抱的人生态度,会损害你的灵性,影响你把聪明上升为智慧……
一点点小聪明足够用了,智慧对我来说太奢侈。我就是个俗人,智者还是留给别人当吧。朵拉把脑袋调整到最正确的位置,毫不犹豫地顶回去。
医生走开去一段距离,仰面朝天,不再理睬她。少顷,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啊,美好的夜色,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真正的源头,让这场漂流有一个完美的开头。
那可难说,这地方的天气说变就变;再说,天气好坏也不是找到源头的决定因素。朵拉揉着酸痛的肩膀,压抑不住心头一股恶火。
假如没有找到真正的源头就宣布开漂,那这场探险将是一场缺乏道德水准的闹剧!我会为自己是其中一员而感到无比羞耻,我会立刻离开这支队伍!离开这帮乌合之众,还有你,这个满脑袋自以为是的小东西!刚刚恢复的镇静瞬间又消失,医生像被人从背后捅了贯胸一刀,大声咆哮着,冲到她面前,朝她挥舞起拳头。你明白吗?我说到做到!
朵拉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一绊,一个大大的趔趄,坐在了地上。
扭曲的五官,几近狂乱的举止,让医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或者说,怪物。温柔的、丝绒般的夜色,在这疯狂的咆哮中,被粗暴地撕裂。
犹如呼应一般,一阵声势更为暴烈的号叫声,紧跟着传来。比起傍晚到达时听到的,这次的号叫,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令人肝胆欲碎。接着,是一阵两种声浪的混战。除了狗叫声,还有另外一种动物的叫声,长长的、绵延不绝的哀嗥,凄厉到极点,绝望到极点。那让朵拉相信,即便是死神在号叫,也不过如此。
两种声音在夜色中翻滚、厮杀,血腥的气息,溅满了被撕裂得体无完肤的苍穹。
朵拉抱着脑袋,两手紧按太阳穴。她感到自己也快要大声号叫了。
医生挺立原地,岿然不动。
轰隆腾起一声巨响,大地簌簌直抖,厮杀声戛然而止。
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之后,一声嘹亮悠长的呼啸响起。朵拉爬起来,没命地朝帐篷跑去。
到了帐篷跟前,就见男主人一手提枪,一手拖着样东西,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这个傻瓜,胆敢来打我的羊的主意,这不是给我送皮褥子来了嘛。他兴高采烈地将手中的东西朝地下一丢。随后赶到的医生将手电光照过去。
一头狼!
狼颈上现着一道很深的口子,翻着血糊糊的肌肉,和一些筋脉。狼看上去很瘦,被毛稀疏杂乱。显然,它是头饿了许久的狼,被饥饿逼迫得铤而走险,竟然不自量力,前来挑战两头体壮如牛的獒狗,从此踏上了不归路。
医生在狼脑袋旁蹲下,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伸出手去抚摸那两只还睁着的眼。朵拉恍惚觉得,那一对围着灰白色绒毛的小眼珠,似乎动了一下。她吓得一缩头,赶紧钻进帐篷。
橙黄的酥油灯光里,女主人在铺摆卧具。火炉左侧,是主人家宽大的毡垫,和一条同样宽大的毛毯;另一侧,是朵拉和医生坐过的小毡垫,和医生那只塞着睡袋的挎包。朵拉对着小毡垫发起了呆。如何睡觉的问题,正成为一个仅次于生死攸关的问题。
男主人和医生进来了。朵拉问男主人,有没有多余的毛毯。男主人摇着头,同时奇怪地看看她,再看看医生。医生则不说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睡袋。
他从挎包里抽出睡袋,将睡袋一侧的拉链通通拉开。朵拉这才发现,他这条羽绒被改造的睡袋,完全拉开一侧的拉链,就还原成了一床被子。摆弄完毕,医生也不正眼看她。将就凑合吧,就这么个条件了。说着,脱掉外衣,卷作枕头,钻进去,背朝她躺下。
整理枪具的男主人,还在用余光打量她。朵拉不再多想什么,迅速和衣钻进医生旁边。
酥油灯灭了。
毡垫虽不宽,并排躺下两人还算富余,盖被宽度却有限。那原是个单人被。朵拉又想暖和,又不愿跟医生靠得太近。最后她决定,还是牺牲温暖。她背朝医生,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毡垫边缘。这样一来,前半个身子都暴露在了外面。不消一会儿,她就觉得前半个身子越来越凉,由凉生寒,由寒而渐渐变麻。但她咬牙一动不动,继续固执地坚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
尴尬,恼恨,后悔,今晚的一切,都只留给她这种感觉。漫长的跋涉中,难得有了这么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夜晚,本该好好营造点情调,聊些有意思的话题,结果却让自己给彻底毁了。你是个蠢货,你今天的一切言行都愚不可及,你应该尽快消失才好。她一面使劲缩小着自己,一面在肚子里狠狠咒骂自己。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将自己缩小到无形,身体依旧笨拙而巨大地存在。她恼恨得两眼直冒泪花。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头上被子被撩开一角。傻孩子,离那么远,弄得我后背直灌风。医生嘟囔着,将她拽近自己。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指在她眼皮下面轻轻划过。傻孩子。他的手指在她另外一边眼皮下面又划了一下。来,把手搭我腰上,搂紧我。他轻声而又坚决地说着,一面将她拽得翻转过来,前胸紧贴他的后背。
她顺从地将手臂搭上他的腰。
医生又抽出自己头下的衣服卷,塞到她头下。原本僵直难受的脖颈,经这么一垫,顿时舒服许多,呼吸也更加通畅起来。
她搂紧医生,就像一只伏在大熊背上的小熊。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睁眼。她只听得他的呼吸重重地敲击着耳膜,她能感到眼泪在不住地朝外涌出,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眼睛。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在跟踪你,从一开始你就在纵容我跟踪你。你这么给我设下陷阱,居心究竟何在?这些念头在她心里不住地翻腾,让她几次想掀开被子,勇敢地,果断的,冲到帐篷外面去。
一些头发痒痒地搔着她的鼻孔,她的呼吸中很快充满了属于他的气息。浓重的腥膻味儿消失了,只有医生肌肤上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淡淡酒精味的体息,弥漫着,渗透着,深入她的身体……那些噎在喉咙里的怒火,渐渐熄灭……
她置身于一间雪白的房间,躺在一张白色的,类似诊疗床的床上。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轻轻地说,放松自己,不要紧张——放松,不要紧张——那声音犹如春天的溪水,温柔绵软,沁人肌肤,无法抗拒。她开始一粒一粒解开自己的外衣纽扣。扣子仿佛有无数个,解了又解,总也解不完。白色的床,云一般轻盈地升起,带着她,向着那个温柔的声音飘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白色的屋顶,而是一个爆着褐色干皮的鼻子。
医生早已穿戴齐整,坐在她身旁。他一条胳膊支着脑袋,俯身看着她。看样子,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你睡得可真够死的。半夜,我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一摸,怎么没人了,再一摸,人整个滚垫子下面去了。赶紧把你抱上来。就这样,还是没醒。目光暧昧地一闪,一笑。我看,半夜就是有人把你劫走,你都不知道。眼梢一飞,又是那么一笑。
她从没见他这么笑过。这让他看上去不是从前总是摆出一副职业医生面孔的他,不是昨夜疯狂咆哮的他,也不是昨夜盖被下轻声哄慰她的他。她弄不明白他到底有几个他,她疑心哪个他都不是真正的他。
风吹动帐篷门帘,将明晃晃的阳光送进来,投映在医生脸上。他看上去十分愉快,精神状态跟昨夜咆哮时相比,完完全全判若两人。但她却不喜欢他这神态,不喜欢这明亮的光线,不喜欢在这明亮的光线下,如此近距离地躺在那含义暧昧的目光下。无论他是哪个他,至少她知道,夜晚躺在盖被下面,躲在他背后眼泪直冒的她,不是现在的她。
她避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胸前摸索,不由一惊。外衣拉链是敞开的!
半夜我摸了摸你的头,都渗出一层汗了。担心你天亮起来会感冒——这地方,人就怕感冒,一感冒,就有可能肺水肿,一肺水肿,不用我再说你也明白,小命很快就呜呼——所以,我替你把外套拉链拉开了。又是那么暧昧地一笑。别担心。莫名其妙地再补上一句。
她翻过身去,彻底避开他的视线。外面传来宰羊的嘶叫。医生跑了出去。
她努力回想着半夜的情形,可只有那个梦,还依稀留下些残影,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早饭她吃得很少。昨晚吃撑了吧?多喝点奶茶,好帮助消化。医生递过一碗奶茶。她接过来,只管喝,不看他,也不接话。这个早晨,她觉得他的话过分得多,比起胃里隔夜的食物,还要让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