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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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跟着你,跟着你(4)

早饭后,尼玛大叔——直到此时,朵拉才知道这顶阿里巴巴宝窟式帐篷的男主人名字——再次告诫他们,别在这儿瞎折腾了,这儿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还是快点回到内地去吧。不放心似的看了看朵拉,又加上一句,小姑娘,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在为你担心呢。

医生千恩万谢了尼玛大叔,留下三张十元大钞,拖起两只杀好的羊,朵拉则拖起一袋炒青稞粉和酥油,两人踏上了归途。

雪地上,昨天留下的两行脚印还清晰可辨,头顶,已是晴空如画。好天气,好收获,医生的心情,便也在这灿烂的阳光下灿烂到了极点。他情绪高涨,喋喋不休,不一会儿工夫,就将话题扯到了心理学——他攻读硕士学位时主修的专业上。外向思考型、外向感觉型、外向感情型、外向直觉型,内向思考型、内向感觉型、内向感情型、内向直觉型,他不厌其烦地将荣格八类型人格一一细细道来。从理论,到病例,他滔滔不绝,声情并茂。他像一个一人分饰多角的独脚戏演员,广阔的雪原成了他纵横挥洒的舞台。他是医生,他是病人;他提问,他回答;他质疑,他反诘。长矛与坚盾在他手中一同翻飞,进攻与反击在他脚下互为交织。他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动了身上某个隐秘的开关,发动得令人眼花缭乱。

朵拉走在医生侧后方,一声不响。她与其说是在听,不如说是在审视他。阳光投射在他脸上,鼻子上那些爆起的皮屑,每一片都仿佛得意扬扬,翩翩欲飞。一股莫名之火,在她心口越烧越旺。

昨天睡到半夜觉得热,是我自己拉开的外套拉链,什么掉到垫子底下,也是无稽之谈;你睡得死死的,除了知道说梦话,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突如其来的抢白,呛得医生一脸愕然。什么,我说梦话?我说什么梦话了?

别以为人人都是你的病人,别以为自己总比别人高明,告诉你,不是所有人的心理,都在你的掌控中。你要是有精力,还是好好琢磨琢磨自己昨天夜里都说了些什么梦话吧。一口气抛出这些话,朵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她挺直腰,昂起头。她感到,在白昼灿烂的阳光下,聪明,智慧,还有勇气,一点不剩地统统回到了自己身上。

医生打量着她,嘴唇动了几动,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路,满腔的胜利感,自豪感,支持着朵拉走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午后锋利的阳光下,聚集在帐篷外面的人们都没留意到,朵拉跟医生的失而复归。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一件更具震撼力的事件牵走了。

人们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这不是因为他们发觉来到了长江流域,而是发现,向导不见了!

雪地上,一行杂乱的牦牛蹄印,朝着来时的方向伸展而去。显然,带路的小伙子,偷偷爬上了牛背,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群不可理喻的疯子。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第一个被饿醒的队员走出帐篷,想要看看地平线上是否有老田和救命食物的影子时,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地,失声发出一声大叫:牛没了!接着是更为刺耳的一声吼叫:向导也跑了!

还不是你昨天说的,饿狠了就杀人家的牦牛,结果把向导给吓跑了。呸,这话你就没说过?我看是那小子嫌给的钱少,不愿干了。你们那都是瞎扯,照我说,是想他女朋友了,没听这一路上他不停地唠叨“姐姐、姐姐”的吗?跟一群大老爷们儿混在一起耽误青春算是干吗?

老穆的烟酒嗓适时地插进来。诸位,你们都没说到问题的关键。照兄弟我看,实际上,是这小子觉得根本找不到那个卡日曲,要再跟我们这帮半疯摽下去,就算不饿死,也得疯死。他说他当年带一帮小日本到过那儿,我看那恐怕只是哄那帮小鬼子的。卡日,卡日,卡的就是那帮小日本。那帮小鬼子懂个屁,在咱们地面上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还不容易?还不是跟他们说哪儿就是哪儿?蒙了他们也是活该白蒙。不像咱们,非得抱着指南针自己跟自己较劲。其实要我说,那源头连国家水利部门都没竖过标牌,都说尚有争议,那谁又能当裁判?等回头见了老田,一定得跟他说,快把那个破指南针扔一边去吧,重要的是,咱们应该赶快宣布到达源头,开始漂流,把轰动效应造出去,不然拖得太久的话,大众的关注度就该降温了。这就跟一部电视连续剧一样,必须在第一集抓住观众的眼睛,否则人家很快就会换台,不再关心你这一出。另外,还有一点,就算再过多少年,谁再有闲工夫来测定,咱们到的不是最精确的源头点,那时咱们的名声也早就在外了。历史是会允许先行者有些小小的误差的嘛,重在张扬一种精神嘛,相信大众不会对咱们这帮吃第一口螃蟹的勇敢者太过苛求。诸位,对兄弟这番见解作何感想?

人们沉默着。站在人群二三十米开外的医生和朵拉,也沉默着。

哼,要是兄弟我是队长的话,这会儿就立刻宣布,从脚下开漂,同时往报社发消息,说这支勇敢顽强的队伍,已经胜利到达源头。我老穆写的东西,从来都极具煽动力和影响力,连省委书记看了都得作重要批示。老穆意犹未尽,继续挥斥方遒。其实依我看,咱们干吗不选个队副?这队里光靠队长一个人日理万机,也太辛苦了点,有个队副,不是也好帮他分担分担吗?老穆的高见终于赤裸裸地达到了顶峰。

老穆,那干脆就推你当队副得了,同意的举手。只要老穆你敢宣布咱这脚底下是源头,哥儿几个就敢跟着你漂。有人回应着。

从这儿漂——你们这帮不知廉耻的,就不怕在历史上遗臭万年吗?医生鼻尖上的爆皮,突然哆嗦得像发怒的公鸡颈毛。一只硬邦邦的冻羊,应声朝众人头顶飞去。这儿是长江流域!

四散开去的众人,望着医生,一个个呆若冻羊。

胡扯!你这纯粹是胡扯!你别在这儿耸人听闻!老穆率先反应过来,其他嘴巴也相继发出同样的喊叫。

医生不再做声,径直走到帐篷旁,在那口煮食用的铁锅边蹲下,朝里面捧起雪。朵拉放下青稞袋,去帐篷里拿出喷火枪。

一片寂静,只有喷火枪呼呼作响。

高,还是咱们亲爱的医生高,这么快就给大伙找到吃的,他老田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瞎转悠呢。管他娘的什么流域不流域,先顾肚子要紧。真要成了饿死鬼,那千秋功业还从何谈起?又是老穆率先清醒过来。他瞧着倒在自己脚下的羊,换了个声调,喜笑颜开。

众人也幡然醒悟,纷纷朝羊围过去。真肥,好羊。啧啧声此起彼伏。

我看,这队副应该选两个才是,除了我一个,应该再加一个医生。有我们俩辅佐老田,后面大伙才会少走弯路,你说是不是,医生?老穆一面拔出刀来,割下一片羊后腿肉塞进嘴里,一面朝医生挤眉弄眼。有理,有理。四周七长八短应和着。更多的刀子围了上来,对着肥美的羊后腿下手。

老穆又去打开装青稞粉的口袋。嚯,好东西还不少哪!这要再来点青稞酒,咱们可就成了活神仙啦。他朝医生堆出一脸谄笑。亲爱的医生兄弟,我谨代表全体饥寒交迫的队员,向你——呃,还有我们勇敢的小女记者——表示最衷心的感谢!他忘乎所以地拍着医生的肩膀。长江很长——黄河很黄——他竟然得意忘形地唱了起来。

你这杂种,给我滚远点!医生前所未闻地爆了句粗口,朵拉大吃一惊,转脸就见他朝上一起身,胳膊肘向外一顶,正好撞到老穆前胸。老穆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老穆手脚并用爬起来,腮帮子旁的两坨肉哆嗦着,上去照着医生肩膀就是一拳。一转眼,两人便在地上滚成一团。一旁乱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却不见谁上前去拉。

医生个头虽比老穆高,体格却不如他,很快转为劣势。老穆的刀,贴着医生的鼻尖晃过来晃过去,活像惊险片里的格斗场面。

朵拉端起喷火枪,枪口对准老穆屁股。哎,哎,放下放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旁袖手看戏的,这下真慌了。有人要过来夺枪。

刺啦——火舌紧贴着老穆的屁股窜了过去。老穆捂着屁股,一下子蹦到半空。你他妈的小母……母夜叉,跟医生穿……穿一条裤子……

刺——刺——刺——朵拉朝着老穆四周又连发几枪。老穆在火舌阵中一阵乱蹦。我操,好男不跟女斗,你,你,小姑奶奶,把家伙收起来。我给你作揖,作揖还不行吗?

作揖管屁用,抽自己俩大嘴巴!朵拉摁着发火键,毫不退缩。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所有的脑袋,全都向日葵一般,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转去。

老田,跟他一路同去的队员,还有一位藏民,跟在一匹马儿旁走着。马背上,驮着三只宰好的羊!

队长——队长回来了!众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老穆一下子彻底忘了屁股,喊蹦得比谁都起劲。

咱们的大救星!活菩萨!老田拉着那藏民,朝大伙激动不已地介绍着。

走近了,那藏民露出雪白的牙齿,冲朵拉直笑。她这才发现,他就是早上她跟医生刚刚告别的尼玛大叔!

早晨,送走医生和朵拉,尼玛大叔出门放牧。走了不到煮熟一锅羊肉的时间,恰巧遇上老田二人。六目一相对,老田二人立刻饿狼一般扑上来,与他热烈拥抱。不容尼玛大叔喘上两口气,他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个倒霉的异乡人,在茫茫雪地里转悠了一天一夜,随身带的干粮都快吃光了,却连根兽毛也没打着。当然,同时让他不解的是,平常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个内地人,今天怎么早上刚送走一对儿,紧接着就又来了俩。接下来,尼玛大叔又遭遇到了一个跟他昨天碰到的同样愚蠢的问题:这儿离黄河源头还有多远。

尽管理解不了老田那左一个意义右一个价值,但最后,尼玛大叔至少明白了一点:这群异乡人,不到卡日曲不死心。他踌躇再三,终于说出真相:自己知道卡日曲怎么走。此前,他没有说出这一事实,是不想自找麻烦。而此刻,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群红了眼的赌徒,在这片混沌世界里瞎转,直到转到魔鬼那里去。不过,他再三强调,自己只是在七月里草长花开时节到过那里,现在这个鬼时节,地形难以辨认,不敢打保票一定就能再次找到,但这已经足够老田感激涕零了。接下来,尼玛大叔迅速返回帐篷,把放牧的事交代给女儿,又宰了三只肥羊,跟随老田上了路。

西边晚霞艳如火烧时分,大本营那头鬼子姜又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又一队来自内地的人马,在玛多小城短暂停留之后,开始向源头地区进发。这队人马途经小城时到处散播流言,说他们将第一个登上源头并开始漂流,因为他们请到了一位著名的国家级科考权威作为向导。

咱们可别弄得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真要给人当了垫背的,哼,回去那脸就只好朝裤裆里塞了。有人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妈的,老子要真给逼急了,说从哪儿开漂就从哪儿开漂,反正绝对不能让首漂果子叫别人摘了去。一向稳健的老田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拧着眉毛,团团转着,犹如一只笼中困虎。弟兄们,咱们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他在一帮记者面前停下,用带点挑衅意味的目光望着他们。咱们的命运早就连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的道理,你们肯定比我更懂。自然,那是,那是,自然。老穆忙不迭地啄着米。

老田,我告诉你,这场漂流胆敢有半点弄虚作假,我马上离队。我管不了别人的良心,但我能管得了自己的良心。医生朝老田走过去。

两个男人鼻尖碰鼻尖。

一阵接近于漫无止境的安静。医生鼻尖上爆起的干皮,在晚霞中片片斑斓作色。

我可敬的英雄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们——不是好兄弟吗?尼玛大叔走过来,将手搭在老田和医生的肩上,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

哈——哈——老田突然仰头爆出一阵大笑。我亲爱的医生,你也太天真了,你真的以为,我会糊涂到那种地步?我不过是试试大家,看看各位的灵魂,是否经得住考验。现在,我可以肯定,医生,你,是个品德高尚的正人君子。老田拍着医生的肩膀,亲热得异常夸张。医生沉着脸,阴郁地看着脚下的积雪,不作反应。

第二天一大早,大伙吃饱喝足,给两条橡皮船也充足气,将一大半物资装备装上船,再在船帮两侧系上粗粗的缆绳,按照尼玛大叔指引的方向,一人扛上一根缆绳,起程。

为了减轻拖船的负荷,另一小半物资装备,交给了尼玛大叔的马儿。

老田没有要求朵拉拖船,只说你能跟着走,不躺船上让我们拖你就不错了。这话激怒了朵拉,她毫不手软地拽起一根缆绳。

拖曳果然超乎想象的艰难。

船底与冰雪之间巨大的摩擦,让行进活像是用锈锯锯木头。没走上两米,朵拉就心慌气喘得如同烈火烧心。她不得不将肩上的绳子松一阵,再紧一阵。

途中休息,尼玛大叔走到朵拉身边。跟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他再次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什么意义不意义的,我看,你是上了这帮亡命徒的当嘛!黝黑的脸上,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像一排惊叹号。

朵拉揉着被绳索勒疼的肩膀,望着早已无比熟悉的原野。

除了自己所在的这一小撮红色生物,极目之处,没有其他任何生命迹象。昨夜的狼,藏獒,血腥的厮杀,像一个久远的传说,飘逝得难以捕捉声息。辽阔的白色原野上,只有风在吹着口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缓忽急,变幻的脚步令人无从捉摸,如同一个不羁的浪子。

老田坐在前面那条船的船头,摆弄着他的宝贝指南针,医生倚在船尾,闭目养神。

身后,是长长的脚印和拖船的曳痕,前方,是无尽的白色。貌似纯净的白色,暂时掩盖了一切,让许多莫测的生命消息,在下面潜滋暗长。

谁也别想让我上当,从来就没人能让我上当,我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一阵随风起舞的细雪,将朵拉的喃喃自语卷向浩渺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