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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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2)

拐进蒙家老宅那条胡同,远远就见他家门檐下,两盏大红灯笼闪闪放光。黑暗中的两点红,让那地方活像一个叵测的陷阱。

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就见里面所有房门四敞大开,间间灯火通明。特娜和她的惊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们眼前。

平时,无论多热,无论穿什么样式的衣裙,特娜都会在颈间系一条小丝巾。她有无数条花色不同的丝巾,我几乎没见过重样的。但今晚,她颈间却一无所有。也许是慌乱中忘了,也许是再也不想遮掩了。灯光下,那条粉红色的蚯蚓,鲜艳,刺目,自脖颈中段蜿蜒伸向锁骨,随着她说话不停地蠕动。尽管这丑陋的疤痕早已在我眼前显露端倪,但当第一次目睹全貌时,我还是忍不住浑身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年轻人,假如我有个孩子的话,差不多也该你这么大了。特娜拉着阿凯,凑拢去,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打量着他。阿凯的视线则尽力躲避着那脖颈。

杏树叶子哗哗响着,青青的葡萄在头顶摇动。揪一粒放进嘴,赶走阵阵袭来的倦意。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踪了,九年前,他就失踪过一次。那次,把我们半个小城都搅翻了,因为那儿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居民们人心惶惶。起初,还有人以为他被绑架了。我到警察局报了案,警察们几乎全体出动。

粉红色的蚯蚓,在特娜的颈项间一下下蠕动。

整整两天两夜,我没合过一下眼。我开着车,转遍了城中大街小巷,骚扰了半数以上的居民。教友们也都出动起来,帮我寻找。我在本地报纸上刊登了大幅寻人启事。三天过去了,没有消息,四天过去了,没有消息。第五天,我完全绝望了。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只剩下跪在主的像前画十字的力气了。就在这时,我接到一个从纽瓦克机场打来的电话,问我是不是登报报过一个失踪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个人,和照片上的失踪者很像。我立刻开车过去,谢天谢地,真的就是蒙地。原来,他游荡到了纽约,拿出一张飞往国内的机票,嚷着要登机。安检员一看,那机票已过期两天,就将他拦下,报了警。机场警察接到过我们小镇警察局的传真,在失踪人员登记表上一查,发现这正是我要找的……

特娜突然停下话来,转过头去,望着大门方向。没人。我说。但她还是走过去,打开大门,朝外面张望了好一会儿。

在这以前,他也不止一次停过药。先是靠了医生的劝导,还能自主恢复服药,后来慢慢地,医生的劝导也没用了,只能靠强制住院治疗恢复用药。所以,这次出走前,我看他又停了一段时间的药,心想只好先由他去,反正我劝也没用,等情况实在糟糕了,再送医院强制恢复吧。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他会策划出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计划。只是形势没能按他事先计划的发展,跑出家门后,他的大脑很快失去了控制,东游西荡好几天,才到了纽约。这中间,他都在哪儿停留过,吃的什么,怎么休息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当我再见到他时,他脸色蜡黄,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味,比堆了一个月脏衣服的洗衣篮还要可怕。

特娜倚着葡萄架站着,脸浮在一束从侧后方厨房方向投过来的光线中,活像一只漂在汤锅里被人遗忘的汤圆。

但是,比起我知道的最糟糕的故事,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们,甚至可以说是幸运的——声音平板,松散,仿佛是一只搁浅在河床上,正在慢慢解体的小舢板。

哗哗声停止了。周身很快感到了黏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正被一点点凝固在松脂里的三叶虫,不仅手足,就连意识,都在渐渐停滞下来。

许多年前,我参加过一个关爱团体,那里面的成员,都是和我有着相似经历的病友家属。我们定期聚会,交流看护经验,倾诉内心苦闷。起初,这聚会确实能帮我减轻压力,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孤单。但是后来,老成员开始一点点减少。五年里,我失去了三位朋友——她们再也不需要帮助了。一位是丈夫失踪超过两年,被宣布法律意义上的死亡,不久她又再嫁;另外两位,亲人死于自杀。现在,我早已退出那个团体。我不愿再听到任何人的不幸消息,我不想让自己感到,我离某种必然的结局,越来越近。

白而圆的脸,继续孤零零地浮着,涨着。

我周身越来越黏滞,呼吸越来越困难。

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串咕噜声。你还没吃晚饭吧?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一怔。我这才发现,阿凯根本没走。哎哟,抱歉抱歉,只顾说自己的事呢,就没想到问问你还饿着没有。我这就去热牛尾汤,这就去。特娜转身朝厨房跑去。我停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从中午到现在,除了两粒止痛片,自己肚子里,只下去过一粒青葡萄。

假如是你,和你那位可怜的老朋友,一直生活在一起,面对他这种病态,你会怎么办?阿凯瞟了瞟厨房方向,又觑着我,窃窃地问。

我望望厨房里面晃动的身影,又望望阿凯那对我的道德良知充满探究的眼睛,猛抽两口气,将思维从黏滞中提出。说实话,我会把他交给医院,让他长期待在那儿,由医生去照管。我不会把自己生命中的大好时光全都消耗在他身上。对我来说,个人自由,远远胜过一切。

仿佛有把利刃抵在我咽喉上,逼我交代出银行卡密码一样,我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思想密码一吐而净。阿凯的眼珠瞪得如同两粒即将从枝头坠落的葡萄。那你对他,还有真正的爱情吗?

我可怜的阿凯,你某些方面可真像一个天真的中学生,哦不,现在的中学生,都未必个个像你这般天真。我无比怜悯地望着他。为了彻底击碎你那白日大梦,让我再跟你稍稍多吐露一些实话吧。即便在当年,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无比纯情、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更何况今日。当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时,当我还正被许多自以为足够成熟足够世故的男人们蔑视时,我就已经明白,我和蒙地,假如不是在那个地老天荒人迹罕至的地方相遇,假如只是相识于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我们之间,不会有比你我更多的缘分。我,一个如假包换的机会主义者,他,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我们两个人,从价值观到精神境界,都大相径庭。我们俩,只不过是在一个特定的舞台上,一幕特定的场景下,别无选择地演出了一场貌似爱情的短剧。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天地苍茫,那样的生死与共,怎么能够没有一段貌似爱情的故事发生?在那群人里,除了他和我,还能有谁,更适合扮演那出爱情短剧的男女主角?

夜晚再次呈现出它难以抗拒的魅力。它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人放松,让人鼓起敢于剖白一切的勇气。从年少轻狂时起,我就清楚地知道,夜晚,它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最该防备的敌人。

阿凯眨巴着眼睛,困难地咀嚼着我的话。

诱人的肉汤香味飘过来。阿凯抽了抽鼻子,目光转向厨房方向。美味让他迅速放下了思想武器。

牛尾砂锅很好吃。毫无疑问,从八岁到八十岁任何一个男人的胃和心,都会被这样一锅美味打动,当然,女人也同样。

特娜要我跟她去她房间那张大床上睡,阿凯则到平时蒙地住的那间厢房休息。我虽早已不习惯与人同榻,但一天下来的疲惫,让我对生活无心再做挑剔。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脖子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吧?刚一躺下,一旁的身体,就像一堵墙一般朝我挤来。唔,当然。尽管已经睡意矇眬,但这确实是个让我感兴趣的话题。告诉你,是我自己干的。斩钉截铁的声音里,透着遏制不住的快意,仿佛炫耀一般。睡意顿时消失大半。在蒙地发病的第三年上,我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看起来没有止境的生活了。趁他又一次住院时,我狠狠给了自己一刀。为了干净彻底,我特意把菜刀磨得飞快。血把半个厨房都染红了。

睡意彻底消失殆尽。我额头冒汗,颈背僵直。

但是,就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主的声音。主说,你是我的羔羊,我将拯救你,你不可以自毁,自毁者是卑鄙的。于是,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拨打了急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