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翻了个身,背朝向我。我小心地朝床边挪动起身体。你放心,现在我再也不会这样了。背后的声音重归平静。因为我的身体是属于主的了,除了主,没人能拿走我的生命。我继续朝床边一点点挪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主,拯救了我。主怜悯他的羔羊,他让我坚持到了今天。平静的声音转而又变得沮丧。只可惜,无论我怎么开导,教友们怎么劝诫,蒙地他就是不肯皈依主。他总是说,他要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那个神。停了停,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可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自己那个——神……
我滑下床,屏息静气靠近门,开了门,溜出去。
半夜两点,阿凯那扇窗还亮着灯。年轻真是硬道理。他一向的习惯,不到东方发亮,不会躺下。
厢房深处,阿凯正站在那一长排深色书柜前。那是些我从未有机会打量过的旧书,不少还是匣装的。蒙地在时,从不让我进这间屋。书们阴沉地踞守在暗处,像一些心怀叵测的老祖宗。
阿凯在翻一本很旧的、卷了边的英文书。我扫了眼封面,心头不由一动,那感觉仿佛是于茫茫人海中,瞥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THE LOONY-BIN TRIP》。这书名,像一粒飞砂,溅进了我的眼。为了了解蒙地这种疾病的缘由,最近一段时间,我学了不少相关英文词汇。书的封面,是一个女人头的侧像,长长的卷发飞扬着,铺满大半个封面,那一绺绺卷曲向上的头发,像一条条燃烧的火舌。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我努力撬动着记忆的疤结。
记忆之疤终于被撬开一条裂口,翻出了鲜红的血肉。是的,就在到达玛多小城的第二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在已经开始解冻的河畔,在我第一次为美丽的湟鱼惊叹的岸边,蒙地正在看的,就是这本书!
整整二十年过去,我才有机会明白,当初,他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地将这本书塞进口袋!事实上,在他将书塞进口袋之前,我应该是看见了书名的,只是那时,我还不可能认识LOONY-BIN这个词,我仅仅是愚蠢地知道TRIP这个词。
书的勒口有一段内容简介,大意是说:这是一部一个被诊断为躁郁症的女人Millet,为重新控制自我而进行的痛苦挣扎史。
当然,要真正看懂这本书,我的水平还差得很远。我要阿凯帮我翻译一点内容。他挑了一段前言。
本书记录了一次由精神失常而开端的噩梦般的旅程,和因此而导致的社会状况,因此而经历的被监禁、被与世隔绝的痛苦。对我而言,把这一切都讲出来,把发生过的一切再重新复述一遍,能起到驱除邪魔的作用,这是为了还我本来面目而进行的自我辩护、一次心路历程。我们许多人都走过这样一段旅程。有些人毫发无伤地幸存下来,还有一些人却因为遭到施加于我们身上伤害的打击而不能保全自我,因为面对错综复杂的情形和有精神病的病史,你始终饱受导致你屈服的巨大压力。我要讲述这一切,还希望能借此帮助那些已经或即将踏上同样一段旅程的人们,那些被这种可怕的观念体制——精神病——的魔爪抓住并摧残的人们。肉体遭到囚禁,你被强制服药,最后还要忍受那永远被禁锢起来、与世隔绝的痛苦,或者即便被放了出来,也已终身蒙羞。无论如何,那成了我们走向生命尽头之前永远挥之不去的厄运,我们将永远被认为精神已经失常。我曾经认为这样的结局十分荒谬,绝不可能,那是别人的厄运,与我无关……
阿凯抬起头看着我,似乎在确定,是否还有必要继续翻译下去。我抓过书,随便翻开一页,指着一段,要他接着再译。
……你应该闭嘴,因为你以前说得太多;你应该收起你所有的才能,因为你以前太张狂,太恃才傲物。你应该忍受那些该死的家伙给你的折磨,因为你使他们难堪……被要求服药,被要求承认是精神病患者,这一切多么像是在报复,多么像是恐怖的意识形态,而且它极有可能全都是骗局……
阿凯停下来,再次看了看我。接下去。我强硬地要求着。不。他决然地回答。
我胡乱翻着这本不可思议的书。隔一些页,在一些段落下,就能看到有一些圆珠笔画的着重线。它们弯弯曲曲,时断时续,像一个颤抖的灵魂,在一个幽暗的世界里蹒跚着,摸索着,探寻着出口。靠近末尾一页,在纸张空白的边缘上,有几行手写小字:置身茫茫白色世界,仍然找不到我所期望的纯净境界。海拔五千米,依旧是一潭浊水……我想要的那个世界究竟在哪儿?在灵魂那无法预知的没顶到来之前,我还有没有可能,寻找到救赎它的途径?是我太疯狂,不可理喻,还是这个世界深陷泥沼,不可救药?
我的头嗡嗡作响。我感觉四壁在向里收缩,周遭正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
唉,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有多么幸运,多么幸福。阿凯的声音像低沉的锤击,敲打着四壁,发出嗡而闷的回音。我们永远无法体会那种等待厄运随时降临的感受,不必品味那在我与非我之间饱受折磨的滋味。自由,尊严,它们对我们如此慷慨,就像空气一样,以至于我们从未想到,它们的分量到底有多重。话音落处,阿凯的容颜刹那间跨越青春,直指沧桑。
我跌跌撞撞走到靠窗的单人床边坐下。我发觉,这是张完全谈不到舒适的床。硬不说,还吱嘎作响。我掀开床褥,发现下面的铺板,是几条七长八短的木板马马虎虎拼接成的。这应该是张很老的床了,它一定陪伴着蒙地度过长长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当年的他,一定是有意不想让自己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安稳入睡吗?是害怕在沉睡中失掉清醒思考的机会,是要分分秒秒争夺着走向全面黑暗前的宝贵时光吗?
我的指尖慢慢地在那一行行手写的字迹间往返游走,仿佛在探索着一条通往蒙地内心之路的窄门。当年,在春水初漾的高原河畔,当那个涉世不深的女孩朵拉正为了美丽的湟鱼而满心惊奇兴奋时,她怎会知道,捧着这本书的蒙地,内心却是一个怎样截然不同的灰暗世界。她怎能想到,竟然要过上二十年,直到此时此刻,自己才能洞悉当时他脸上那些最微妙的线条里,所包含的全部意义。
我将封面已经有些发脆的书小心插回书架。我和阿凯站在书架前,望着那上面一本本满腹隐秘的书们,沉默着,仿佛像在致哀。我们谁都没有了再去翻看什么书的欲望,也没有了再发出一声感叹的气力。
天际刚刚泛出青灰色微光,我正准备靠在蒙地那张单人床上胡乱迷糊一会儿,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蒙地平安回到了医院!
这个匪夷所思的结局是这样的:大约在凌晨的某个时分,精疲力竭的蒙地,走进一间派出所,告诉警察,自己是一个需要返回精神病院的患者,现在身无分文,希望他们将他送回原处。
我和特娜立即赶往医院。医生不让我们进病房,说刚给蒙地服用了大剂量的镇静剂,要我们次日下午再去。
再次到达时,蒙地已经穿着干净的病号服,神情平静地坐在床边,
我和特娜谁都没敢问,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除了那家该死的小饭馆,他都又去了哪里。主治医生再三叮嘱,不要提敏感话题,不要刺激他,否则,永远不准我们再踏进这里一步,院长下旨也不行。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去乘火车,准备离开这儿。可不幸的是,眼看都快要上车了,梦醒了。蒙地用一种嘶哑的、极为拖沓的语气说着。那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嘶哑声,带着仿佛敲击一段蛀空了的树干般的音色,显得陌生而古怪,让人感觉那声音不是他,而是某个藏在他体内的幽灵所发出。那让我疑心,凡是进入这座医院的人,迟早,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有那迷蒙的眼神是熟悉的。那眼神穿透我,焦点落在后面远远的、某个难以确定的地方。
所有的梦都是这样,不想要的太长,想要的太短。我咕哝着连我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走过去,撩起他额前一绺头发。如果不是额上那块青肿,我真的相信,蒙地他,还有我,仅仅做了一个长夜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