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姑娘来了,你们谁知道,她是怎样来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南方来的,前几天到这里。这个好消息,是燕子告诉我的。你们谁看见过,她长的什么样子……医生突然高声吟哦起来。那抑扬顿挫的声音,顿时赶走了朵拉的迷糊劲儿,也让她全身刚刚有点朦胧的疼痛感,重新变得刻骨鲜明。行了,别再跟我念叨这些鬼话了,你还是省省体力吧,替我好好地活下去,为我报仇。我现在只需要一把枪,一颗子弹,它们比诗更管用。我要让那粒子弹无比痛快地钻透我的太阳穴,然后我就会无比舒畅地躺在这冰寒大地上,成为一个献给它的春姑娘……
说着,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并且赖着不肯起来。啪。她脸上落下一个重重的巴掌。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你以为你的生命你自己就可以随随便便践踏?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爱恨情仇等着你去经历?想想你的亲人,所有在乎你的人……朵拉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我现在只能想起死神,只能让它赶快拥抱我,我等不及了……啪,又一个巴掌落到她的另一边脸上。你凭什么打我啊?你这是不是挟嫌报复啊?朵拉突然间发起了狠,爬起来,朝着医生甩过去一巴掌。
死神暂时拥抱别的什么去了。
上了一道坡,脚下一绊,朵拉重重摔了一跤。一具白森森的牛头,连打了几个滚,呜咽着,消失在了坡下。朵拉站定,后颈有些发毛,扫视着四周。蓦然,这股发毛的感觉比一声刺破夜空的惊叫还要快地蹿遍了全身。她感觉脚下的大地正变得松软,人在一点点朝下陷去。
这儿是沼泽?还是死亡陷阱?我们是不是正在掉进另外一个世界?她听到某个像是从自己躯壳里又像是从某处深不可测的夜空中发出的声音。
医生摘掉手套,揉搓起她的脸,她的太阳穴。你这是幻觉,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会挺过这个临界点。医生咬着她的耳朵。他的哈气搔着她的耳垂。她后颈起了一阵细微的酥颤,飘离的意识一点点重新归附。
又走了一阵,幻觉再次产生。朵拉感觉自己正在矮下去,缩小下去,很快就要从医生手中溜走。医生停下来,抱紧她,但这仍然没能改变她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和医生就像两条濒死的鱼儿,正依偎着、打着旋儿,朝一潭冰湖的深处坠去……
快了,我们就快要到一个温暖的山洞了,那里有一堆火,红红的、噼噼啪啪熊熊燃烧的炭火,还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鱼汤。医生大声说着,脸贴着朵拉的脸来回摩擦。一些密密的胡茬扎着她的脸,有些痒,有些痛。他有多久没刮胡子了?自从来到这片高原,不管风多狂,雪多大,气候多么糟糕,别人怎么看待,他始终坚持每三天刮一次胡子,只是到了最近一段日子,他才失去了这种心思。
胡茬刺着朵拉脸颊,星星点点的痛痒为她增加了存在感。温暖的山洞……一个美妙的地方,在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旁,脱掉这些该死的、黏糊糊死鱼皮一样的衣服,好好烤一烤,烤得浑身每一寸皮肤都暖融融,每一块肌肉都热血充沛,然后紧紧地拥抱……她的大脑忽然异常清醒地运转起来,她的耳后微微泛出一层温热,这温热迅速向身体其他部位传导,意识重新坚实地掌控了大脑。
精神不再恍惚,脚下也再度生出一些力气。朵拉把僵硬的手掌插在医生的臂弯里,一步一滑地跟着他前进或后进。此刻,走,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此刻,无论前方是温暖的山洞,还是冰冷的深渊,无论身边这个男人是出于什么动机,将她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绑在一起,她对他,都将一心一意,生死相随。
黑暗深处,似乎有一点发着荧绿的光斑闪了一下,定睛去看,又消失不见了。看来,我们并不孤独,还有一些哺乳类朋友,在附近关注着我们。医生嘟囔着,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脱口一声,糟了!
他那只宝贝夜光表进了水,停在十点二十分上。
无法知道此刻是几点,夜,长得像一条永远也走不穿的隧道,只是凭感觉,不停歇地走了这么久,扎陵湖该过去了,鄂陵湖该遥遥可见了,那座水文站,无论如何也该露出端倪了。
再翻过一道坡,前方隐隐现出一个建筑物形状的物体。朵拉几乎立刻就要发出惊喜的呼叫。但是,不到一秒之后,即便是在夤夜微光里,也能看出,它那怪异外形,和那座水文站,没有丝毫相像之处。惊喜的呼叫没能发出,倒是惊恐,让朵拉的心脏不由得剧烈收缩起来,医生的身体也不由得抖了一下。两人谁都没有出声。像是怕给自己和对方带来更大的惊吓一般,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所有的惊呼都压在了胸膛里。
再朝前走近一些。医生打开手电,朵拉也打开手电。还好,大雨时裹在油布套里又塞在怀中的手电,都还能亮。
那不是水文站,千真万确,那不是。只有天才知道,它的生前,可能会是什么。屋顶已不知去向,只剩一些带有依稀彩绘的断垣残壁,歪歪斜斜地颓在那儿,像一个倒毙于途良久的流浪汉,身上那一堆破烂衣衫。
两束手电光来回照射着这座废墟。手电光又朝废墟四周以及更远处来回照射着。没有其他建筑物的影子,夜幕之下,视力可及之处,只有这处废墟,突兀又泰然地存在着,向着荒野的过客宣示:是的,我是我,我不是其他!别以为我会是其他!!别指望我是其他!!!
两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废墟。颓败的废墟越来越显示出体内某种无法抗拒的威严,仿佛正有一个难辨其形,却又膨胀得越来越逼人而来的巨灵,从中升起,向他们抛来一个结结实实的符咒:你们,亡命的过客,走错了路!你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四目相视,哑然无语。
在一堵稍高些的矮墙下,两人胡乱撑开帐篷。医生将湿透的睡袋拧了拧,丢在外面,找几块碎砖压上,然后便去推坐在地下眼皮已经沉沉坠落的朵拉。别睡着,待会儿脱了衣服拧一拧,不然会得大病。说着,先就去脱自己的外衣。
没有熊熊燃烧的火堆,甚至没有一小朵跳动的火星。没有比在零下的高原寒夜中脱衣更刻骨铭心不浪漫的事了。
医生将上衣从外到里一件件全部脱掉。他牙一定咬得很紧,听不见一下牙齿打架声,只听见嘶嘶的抽凉气声。他背朝朵拉,坐在帐篷口,一件件拧着衣服。那赤裸的、清瘦的上身,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柔腻的光泽。她慌忙闭上了眼。
尽管如此,她也十分清楚,医生接下来在干什么。他一件件穿上了上衣。他开始脱裤子,羽绒裤,毛裤,内裤,从外到里……滴滴答答的水声,又是滴滴答答的水声……这不大的声音,敲在她心口,犹如一阵小冰霰,砸落在结着一层将融不融薄冰的河面上。
好了,该你了。医生重新武装好自己,过来跟她换了个位置,脸朝里坐下。
朵拉摘下围巾,脱掉羽绒服,将头伸出帐篷,朝外拧着水。她的牙齿捉对儿打着架,响亮得足能让一公里外的一头饿狼听得清清楚楚。毛衣冷得实在脱不下来,拧完羽绒服,她就要朝身上套。
这怎么行。医生的手从后面伸过来,从上到下,用力攥了一遍她的毛衣。他的手刚碰到她的内衣下摆,她就急速闪开。不劳驾,不劳驾,我自己来。那你那裤子上的水呢?不劳驾,不劳驾。不脱下好好拧一拧是不行的。行不行就听天由命吧。这么湿的沤着,你会给自己找来大麻烦的。别费心了,反正我不脱谁也别想给我脱。
医生重新坐到帐篷口,为她遮挡风寒。她伏在他背后,头倚在他肩上。两人一时都睡不着了。
风高一声低一声地呜咽着,从帐篷顶上扫过,帐篷呼哒呼哒地响着,像随时会挟裹着他们一起升天而去。朝着眼前谜一般的原野,两人沉默得如同身后的断垣残壁。还有什么需要表述的呢?置身此地,消耗到这般,所有最渺茫的希望,看起来都在毫不留情地远离他们。
朵拉闭了会儿眼,再睁开,就见暗沉的夜,依旧不动声色。没有灯光亮起,没有“剧终”两个大字。一切显然不是一幕电影,在真正的剧终到来之前,就连鬼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她将手臂环上医生的腰,将冰凉麻木的脸贴上他的脸。他的脸,同样也是一片冰凉,但两片冰凉,仿佛就比一片冰凉,多拥有了一点存在感。现在,无论他是怎样的他,都不重要了,无论他是怎样的他,她都会紧抱着他,为自己单薄的生命,多增添一点存在感。天地万物皆已幻去,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是实实在在的,是血肉鲜活的。只有他,能陪她演完这场不知如何终场的传奇,除了他,其他任何人,家人、宗一等等,全都不过是另外一个已经远离自己的世界里的幻影。
噢,老天,自己竟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宗一。她心头稍稍动了一点惊讶,这惊讶如同一粒磷火,在浓沉的夜色里一跳,借着那一跳的微光,她仿佛看见了那张永远是一片波澜不惊、永远是默默承受的脸。我的可敬的朋友,谢谢你为我付出的所有忍耐,我们也许再也见不着了……那就祝你一生走运吧,祝你尽快忘掉我,祝你尽快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女孩。就算我们还能再见着面,我与你之间,也会像高原与内陆,山峰与谷地,此岸与彼岸,距离遥远得听不到一声回音……
不等她看清那张脸上五官的轮廓,那粒磷火就熄灭在了暗夜中。一个圆锥形。紧接着,她想起了一个小小的、精美的圆锥形,不过,不是那一小堆由蛋壳垒成的完美的圆锥形,那个圆锥形,早就如疾风席卷一般在她脑海里片甲不留。她想起的是一小堆由几根珍贵的干柴堆成的、美妙的圆锥形,一小堆生命之火,一小堆哪怕不能熊熊燃烧、不能烤干衣服,只要能发出红彤彤的微光、能稍微有些暖意地烘着手心也行的火!如同一条困在干涸的水坑里、想念一小口浊水的鱼一样,朵拉苦苦想念起哪怕是一粒火柴头大小的炭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