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3507700000031

第31章 汹涌来袭的春夜(1)

又一个漫长的、半睡半醒的黑夜终结了。

钻出睡袋,朵拉照常习惯性地看了看摆放雁蛋的角落,那里只剩一堆碎蛋壳。拥有八只雁蛋的美好时光,如同飞向远方的斑头雁一样,一去不复返。

她拖过药箱,翻出一只药瓶,将里面的药片统统倒在掌心,数了数,一共二十六粒。今天你要再不走,我就把这一把都吃下去!她将手掌伸到医生面前,晃动着。和衣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医生,眼皮也不抬,喝了一声,你倒是吃给我看!

朵拉扔下药片和医生,出了帐篷。

扒开一片积雪,抓起一把下面干净些的雪,塞进嘴。忽然,有了新发现:这儿附近的草已经发芽了!

前方,一小片积雪融化的地面,冒出零星嫩草。一点点小小的赤红色尖尖,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朵拉记得,就在昨天白天,还不曾在这附近发现一星半点生机。

黑夜如此莫测,如此神奇。

她走过去,蹲下,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地触着那些草芽,如同触着婴儿的小指尖。

她站起来,朝四下张望,企图再用目光抓住一些属于生命的色彩。天色有些阴,厚厚的云层像一桩猜不透的心事,沉郁地挂在头顶;透过云层缝隙里射出的阳光,正没精打采地考虑着,是否应该早早溜走。近处,扎陵湖依旧像一尾横陈的随时变幻面目的怪鱼;不远处,一些小片的褐色沼泽,如同雪原上的疮孔一般,丑陋地张着伤口;极目处,寂静的雪峰,像一排排阻挡在未知深渊前的银甲俑兵,让隐隐的张力不动声色地发散向面前这片数百平方公里的辽阔天地。

短暂的兴奋消失了,巨大的焦躁笼罩了朵拉。她用力踢着脚下的雪。

医生走出帐篷,抓了几把雪,搓了搓脸,又走过来察看了一会儿草芽,然后默默地注视着远方。三天来,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保持一会儿这个姿势。道德雕像。朵拉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个词。

怎么样,想好了吗?咱俩就在这儿殉情了吗?朵拉又踢了一下脚下的雪。干脆利落,不温情,不暧昧,殉情这个词现在从她嘴里出来,就只带有分明的嘲弄,甚至是,恨意。

一团雪块砸到医生脚背上。雕像有了反应。医生转身望了望帐篷,又望了一眼她。他望着帐篷的目光充满留恋,望着她的目光却带有不确定的意味。是不忍她跟着自己受累?还根本就是对她忍无可忍?

但在朵拉眼里,她相信他瞟着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含意:忍无可忍。她相信假如不是在此地,假如置身平原大地很容易就能寻求到救援的任何一处,他会立刻掉头离她而去,毫不迟疑。她相信在他看来,她和老穆他们,只是形式上有些许差别,骨子里则如出一辙,全都是些只配让他唾弃的市侩、机会主义者。没错,他望着她的目光里,流露的应该正是这种意味。即便是在当年,她还那么年轻,阅过的人世还那么单薄,她就认为,自己已将这一点看得明白透彻。

医生再次望了望帐篷,那目光几乎说得上是深情款款,然后,短促地,干脆地,像划下一记手术刀一般。拆!

除了两人的背囊,还得带上帐篷。防潮用的棕垫太沉,只得扔下。医生写了张纸条,搁在一张防潮垫上,又拖了另外一张垫子来压住。纸条上写着:老田,好兄弟,非常抱歉,我们尽可能等你了,现在不得不走了,希望在两湖交汇处顺利会合。下面留了日期时间,签了名。朵拉有点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住没说什么,也跟着签了名。

再给医生换一次药。伤口表面已经略有见干,但是四周却有些变得红肿。

医生将地上的蛋壳一片不剩地捡起来,放进口袋。朵拉看着不解,不过也自由他去,没再多问缘故。只要能走,她现在对他的一切行为,都愿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

各自背起行囊,医生又加上打成卷的帐篷,沿着湖岸,两人朝湖水流淌的方向走去。

时而咯吱时而寂静的行走中,医生在前,朵拉在后,保持着大约一个人的距离。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从踏上这片高原以来,她的命运从未如此紧密、如此别无选择地和前面这个男人联系在一切,然而,这却丝毫没有带给她曾经想象过、渴望过的那种感觉。假如有一线可能,她现在都宁愿选择远离他,奔向相反的方向。

路上,医生差点儿活捉一只鼠兔。他现在再也不说什么保护动物之类的话了,那些偶尔从面前跑过的肥美的小家伙们,总能激起他新一番的狩猎欲望。

过午时分,水面开始变得狭窄。很快,湖面出现了两股岔道。医生停下来,跟朵拉讨论去从。一番毫无结果的争执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碎蛋壳,在一片积雪消融的地面上,堆出一个小包。这样吧,咱们先按我的感觉走,假如最后发现不对,再沿原路折回这儿,朝另一个方向走,怎么样?朵拉瞧着那一小堆只消一阵不大的风就能吹刮无影的蛋壳,不情愿地嘟囔着,好吧,但愿到时这堆蛋壳还能像个坚强的牛头骨一样,坚守阵地。

最后一餐,是昨晚的一只生雁蛋。今天一路,只有以雪充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越走,朵拉上一次休息和下一次休息之间的间隔就越短。前方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堆火,火上有锅热气腾腾又浓又香的肉汤,不,鱼汤……医生拽着她的手,哼起篡改了词的歌谣。这歌谣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朵拉瞧着他那副无怨无悔的模样,肚子里的不快越胀越大,就像一盆发酵过头的面,几次想要甩掉他的手,却抽不出自己的手来。

医生边大口喘气,边不停嘴地翻来覆去哼唱。有座山……有座庙……一堆火……一锅鱼汤……他唱得活像一张坏掉纹路的唱片。唱几句,看她一眼,再微微咧一下嘴,似笑非笑一下。假如不是嘴角结痂,他大约是很想真正笑一笑的吧。

那副无怨无悔得可恨的嘴脸,不知不觉间,在朵拉眼里变成一副无怨无悔得可笑的傻相,再不知不觉间,又变成无怨无悔得可怜的模样。

简直就像个刚刚学会走路,还找不准方向的婴儿,我要放开手,只怕他啪叽一下就会摔个狗啃泥。她瞟着他,心头不知不觉隐隐作起痛来。那些要远离他,要奔向相反方向的念头,渐行渐久,成了一夜之后融化无形的薄雪。

队伍向源头地区行进时,曾经在鄂陵湖畔经过一座水文站。如果行走方向正确的话,最快今晚,最慢明早,就该见到这座水文站。那是一座小小的红砖房,那里有一张被高原风霜吹刮得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脸,那张圆滚坚实的紫黑色脸膛上的笑容,让拥有那张脸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高原版的无锡泥塑大阿福。朵拉对那里的一切记忆鲜明。四十?五十?藏民?汉人?当时她问那水文站的守站人。守站人只是一味地笑。大伙临要离开时,她才从医生那儿得知,这位孤独的守站人,只比她大两岁,是一位上海籍工程师的后代。朵拉便去问他,回过上海吗,他摇头;朵拉又问他,想过回上海吗,他也摇头。我就想回玛多,回到玛多,我就觉得很幸福很幸福了。一年里可以回去一次,待上十天再回来,那十天里,我天天找人说话,见谁跟谁说话,那感觉,真幸福啊!

朵拉还记得水文站窗台上,那一丛翠绿的洋葱苗。葱苗有半尺来长,长在一只豁了边的粗瓷碗里。那是她来到这片土地上后,见到过的最高大的绿色植物。那一小丛绿色的生机,有力地杀伤着她的眼,让她眼睛眨巴了好半天才适应。她记得那晚在水文站吃守站人做的煮湟鱼,汤上撒了切碎的洋葱苗,香得让她吃了一碗又一碗,肚子都鼓得硬硬的了还要去盛,一边还问,洋葱苗还有吗?守站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要再等三四个月,才能再长这么长。

一座小小的红砖房,一处荒原中的小王国,一个孤独快活的泥塑小王子。朵拉想象着,一次又一次鼓起越来越虚弱的体力。

然而黄昏来临时,朵拉和医生既没有见到水文站,没有见到热气腾腾的鱼汤,也没有见到一顶能给他们带来羊肉、青稞和奶酪的帐篷,他们倒是见识到了另外一个盛大场面。

一场空前的暴雨,一场昭示着春天在这片土地上正式降临的暴雨,一场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之久的暴雨,慷慨地倾泻在毫无遮挡的两人身上。

暴雨抽打得人睁不开眼,迈不开腿。两人紧拥着站在雨中,别无选择地接受高原早春这场激情洋溢的拥抱。

直到夜色四起,雨方停歇。

气温又跌回零度以下。雨水浸透的衣服一层层紧箍在身上,像是有千万根钢针向着骨头缝里扎去。风呼啸着从远处的水面掠过,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朵拉感觉自己犹如被剥得精光,一丝不挂地浸入一道无边的冰河。

铁青色的云层缓缓移开。一轮凄清的圆月,低低地悬在天幕上,颤巍巍地照着下面两个渺小的生物。朵拉站定脚,抬头去望,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仿佛那月亮是一个蕴涵着强大吸引力的无底怪洞,正要将她和医生通通吸上去,吸进去,抛向那浩渺的宇宙之间,让他们成为两粒失去重力的宇宙尘埃。她赶紧收回目光,用力稳了稳腿脚,稳了稳神,再攥紧一些医生的手。

事实上,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抓着医生的手。她的手指关节除了麻痛感,已经几乎没有了其他知觉。

医生也在望着天。天幕像一口浑圆无边的锅底,低沉地扣在头顶。他想,即便拿走这轮月亮,即便换上满天星斗,自己恐怕也难以准确辨别方位,但是,由剧痛正渐渐变得麻木的腿脚告诉他,原地绝不能久停。他再望望没有一样参照物、混沌得犹如娘胎一般的大地,不发一言,拖着朵拉,继续向前走。

也许是向前走,也许是向后走,也许是向既不前也不后的什么方向走。朵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机械地跟着走。走,或者能活,不走,注定是死。这一点,她还能清楚地意识到。

泥泞的大地,用力向下吸着腿脚,浸足了雨水的皮靴死沉死沉,活像一对脚镣。每迈出一步,朵拉就觉得下一步自己一定会倒下。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发着钻心透腑的剧痛,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正被一双巨灵之掌挤压、撕拧的,眼看就要散架的木偶娃娃,每一次的呼吸,都在与一声哭泣越来越接近。你说,渣滓洞的酷刑,是不是……也不过如此?没去过,不清楚。我现在特能理解……那些叛徒。放——屁。医生罕有地爆了句粗口。

为了减轻猖獗的痛楚和与痛楚同样猖獗的疲惫,朵拉一面一步两绊地走着,一面竭力想着从前看过的那些外国爱情电影中的场景。在那些浪漫场景里,男女主角遇到她和医生这样类似情景,甚至还远不如这般残酷的情景,仁慈的导演们,就会很快给他们找到一个舒适的安身之处,通常是一个山洞,或者是一片丛林。男主角会找来一些树枝,架起一堆篝火,然后他们分别脱掉衣裳,烘烤自己;再然后,男主角会拥抱女主角,给她安慰,给她温暖;最后,他们的嘴唇,会紧紧胶粘在一起……

她瞟了眼医生。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心情肯定和她的背道而驰。他脑子里绝不会冒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场景,他一定正陷于深深的绝望中,只是强撑着不流露出来罢了。在一个如此年轻的、满脑袋文艺杂念的女孩面前,这个一定拿过手术刀,做过生理解剖,见过血肉横陈的男人,怎么能有勇气流露自己的懦弱?

你想知道我这会儿在想什么吗?医生忽然高声发问。想,很想。他和她的声音,听上去都显得那么没来由的亢奋,更像是为了掩盖内心虚弱,让自己貌似振作。

来到这片土地上,参与这样一场冒险,也许,是我的青春期癔症最后一次发作了。月光下,医生的神色半明半暗。月光映着的那面,像正在盛放的烟花,月光映不到的那面,像烟花凋谢之后的一片灰烬。

在我最单纯、最容易相信神圣和神迹的年代,我曾经慷慨地挥霍了青春。高中没毕业,我就和那个时代我所有头脑发热的伙伴一样,响应党和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妄图用一腔热血,去改天换地,去描绘社会主义新农村最新最美的图画。眼睛朝着某个角度一闪,里面的光芒消失了。可是,十年过去了,我看到的是,那个贫穷的老林子里的小山沟,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向着美好的明天更靠近一步,相反似乎更远。老乡们甚至天天挥舞着锄头马鞭,要我们早点滚开,好为他们可怜的鸡鸭解除威胁。最后,除了费尽心机想方设法逃回城里,我们没有其他任何出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的伙伴们拿出比响应上山下乡号召时还要疯狂百倍的劲头,拼命争夺着每一个最渺茫的机会。仰起的脸落下,重新隐进了阴影。

你也不甘人后吧?哼哼,我几乎是坚持到最后一个离开的,只为对得起任何一份可能还有价值的友情。

啪。朵拉摔了一跤,把医生也带倒了。

现在想想,其实,我那些伙伴们又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时代。是那个扭曲的时代,扭曲了正常的、美好的人性。我始终相信,正常的、美好的人性,一定会隐身于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只要我努力去寻找,去挖掘,就一定能够找到。医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陷于何种境地,只是一味陷在原有的思路中。说得有理,不过你说,我们为唤醒他人美好人性而付出的代价,是否也太大了。朵拉捶打着自己的腿,让它们好恢复一点知觉,又去捶医生的腿,提醒他这是在什么地方。

又走了一程,医生脚下一滑,又把朵拉给带倒了。这一次,两人坐在泥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时谁都不想再说话。背囊静静地散落在四周,仿佛和他们一样,再也不想爬起来。

朵拉倚在医生肩上想,如果他不再拉她起来,她是绝对不起来了。她已经经历了顶峰时期,她已经为属于自己的人生传奇写完了最精彩的一笔,她相信,在自己此后的人生里,再不会有超越其上的经历,此后的一切所为,都只不过是下坡,再下坡,所以她的人生,随时可以放下,随地都无遗憾。假如医生还能活下去的话,那么,就让她在他的记忆里,就此成为一段有着太多不明所以然、难以揣摩透的传说吧。那些什么篝火,山洞,丛林,温暖的拥抱,都去见它们的鬼吧。这部属于她和他的片子,命运之手导演得比较烂,但是,她眼看就要没有演下去的力气了。她又朝医生胸前贴了贴。哦,我们两人的配合总算没有糟糕透顶,不堪回味。嗅着他身上隐约传来的气息,她心头不无缠绵。

看来医生也透支得相当厉害,很久很久都没动。苍天啊,你真忍心就这样看着我们殉情吗?朵拉迷糊地转着这唯一还能转得动的念头,再次朝头顶望去。这一望,月亮周围的光晕忽然在她眼前高速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搅动得整个天幕都在涌动,向着那个青白的大洞泻进去,泻进去。旋涡越转越快,仿佛真的要将整个天空,整个大地,大地上的所有生命,通通吸进那青白色的无底深渊!

朵拉的胃猛地朝上一掀,一拧。她连忙抱紧医生,把脑袋牢牢扎在他胸前。

隐约传来一声嗥叫。医生脊背一抖,像挨了一记鞭子,立刻拽着朵拉,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行走。

疼痛在血脉里四处奔窜,疼痛已经取代了这世界给朵拉的其他任何感知。她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清醒的时候想,如何尽快结束这生的惨痛,迷糊的时候感觉,自己已化作一个游魂,在泥泞黑暗的地狱里,受着没有尽头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