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亲爱的天和地啊,亲爱的山和水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呜——那些被我丢失在这里的美好时光,我要一点不漏地全部找回来,每一天,每一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就像这从不间断的河流,我要让它们重新流淌,我要重新回到往日,呜……
蒙地一面放声痛哭,一面逆流而上。他两手在身边快速摆动得像两条鳍,有如一条真正的高原湟鱼。
正当我束手无策时,桥头老人朝我们走来。他两脚生风,眨眼已飘至我身边。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惊天的秘密,一直在等机会告诉应该得到它的人们。我在这里等了很多年,我差点以为,我就要带着这个秘密去进天国了。今天,我想我终于等到了能够从我这里接过它的人们。
穿过蒙地的痛哭声,穿过呼呼的风声,穿过哗哗的水流声,老人的声音像融化的冰晶,一滴一滴敲进我的耳膜。
我曾经在鄂陵湖和扎陵湖之间的一个废墟里,发现一具骸骨。那骸骨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外套,那外套背后模模糊糊留有氵偏旁的半个字。我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一些传说。我想,这可怜的人,一定是那帮到这里来寻找刺激的内地人的同伙。我的一个兄弟,曾经给那帮人当过向导。我那兄弟跟我说,那帮人要不是一群疯子,就是一帮越狱犯,一定是在内地走投无路了,跑到这儿来,想要寻找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抽噎愈紧的哭声中,寒意愈浓的风中,我汗流浃背。我一把抓住老人的袍袖。那你,把他埋了吗?
嘿嘿。老人白牙亮亮地闪着,眼珠白白地翻动着。按照我们民族的风俗,死去的人是从来不埋的,埋了的人,灵魂就不能升天了。再说要是埋了他,他的同伴不就找不到他了吗?那可怜的异乡人,我想,他一定是在等他的同伴,他一定认为,他的同伴,有一天,一定会来找他。我想,他现在一定还待在那儿,在苦苦等待。
痛哭声在耳畔越来越响,老人的每一颗白牙都在我眼前闪烁着刀锋一般的锐光。现在嘛,我终于可以把这个秘密交出去了,我终于可以轻松了。我知道,你们是来找他的,你们就是他当年的同伴,他等了你们那么久,总算没有白等。嘿嘿。白的眼和白的牙,笑着,闪着,飒飒地闪着锐光。
天空突然晦了下来。一片厚厚的乌云压在了头顶。一霎时,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发自云层深处。告诉我,你们见到这条大河东流到海了吗——东流到海了吗……
乌云眨眼又散去。再次望向身旁,发现那老人不见了!而我那只紧攥的手中,也已一无所有。
赶紧再去看河中。蒙地还在河流中央急速迈腿但却不见前行、如同原地踏步一般走着,而那灰色外套,也已然变了颜色!随着呜咽声而一耸一耸的红色后背上,呈现出半个隐约的白色的氵偏旁。我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湖蓝色外套,也变成了红色!一个白色的隐约的氵偏旁,在胸前凸显出来!
我惊慌地朝来处张望,发现桥也不见了!河面如同涨潮,越来越宽,水也越来越深。一排浪头高高卷起,直拍到我脚下。我伸手去拉蒙地,却怎么也拉不动他。他死死地钉在河水中央,如同一根中流砥柱。
浪花一层层涌动着,翻卷着。一具白莹莹的骸骨,从浪花中浮现出来,摇摇晃晃直漂到我脚下。它一只手直挺挺地伸着,一下下触着我的腿。我急忙要逃,但它一下子就扯住了我的腿!
一道凄凉的光,从那幽黑的眼洞里闪现,一抹惨笑,浮现在那没有一丝皮肉的颊骨上。现在好了,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终于没有白白忍受这么多年的孤独。我知道,你们迟早要来,无论逃得多远,你们最终还是要回来。和我一样,你们注定属于这里,除了这里,你们别无葬身之地。只有死于此地,你们的灵魂才能够超脱被诅咒被自虐的黑暗之渊,迎向无限灿烂的光明!
骸骨的嘴洞突然大大地咧开,嘎嘎嘎,嘎嘎嘎——发出一串类似坏掉的发声玩具般的笑声。我不会让你们就这么扔下我。我等了你们那么久,咱们兄弟一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咱们要一起向东流——入大海……向东流——入大海……
我放开蒙地,准备自顾逃命,但我居然无法放开他。他一条已变得僵硬的胳膊,死死地钩住了我……他的眼神凝固得如同冰晶。他化成了一座透明的冰雕,在那晶莹剔透的脸颊上,挂着两行闪闪的冰珠……
我在满头冷汗中睁开眼,疼痛朝着大脑轰然丢下一串炸弹。
一旁床上的特娜,已不再呻吟,只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任何尘世的喧嚣,都触动不了她圣洁的内心,以及超凡的意志。但我的胃却不甘于宁静,它在胸腔里跃跃欲试,越来越大,大到仿佛笼罩了整个人,让我全部的肉体、意识,都成了这只胃里翻腾欲呕的内容物。
挣扎着下了地。
外间三张床上,只有一个人!阿凯不在,蒙地不在,只有麦田,面色灰败地躺在那儿,两眼直瞪着天花板,要不是嘴唇在轻轻蠕动,看上去真像个死人。哦,上帝,耶和华,耶稣基督,真主安拉,我祖佛陀,太上老君,王母娘娘,拯救拯救我吧……
我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过去,走出去,将这房间所有的呻吟和不呻吟,全都抛在身后。
一场大吐,剧疼转成了钝痛。人轻得像是随时可以飘向四面八方。
经过静谧的院子,经过那两条阴鸷的獒狗,来到外面小街边。街对面,一个站在台球桌边的当地汉子,看了我一眼半,扭过头去,跟后边的同伴咕哝着什么。
差十分钟不到八点,晚风轻拂,夕阳正浓。凭借记忆的指示,朝城外那座桥走去。
远远看见那座桥。桥中央没人!桥对面河岸边,却有一顶小小的帐篷,孤零零的,像一颗生不逢地的可疑的蘑菇。
我犹疑着走上桥头。我张望着四下,不能确定,这是否又是一个梦魇。
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传来。咦——噢——呜……
我一头冲进帐篷。你躲这儿干什么?躺在睡袋里的蒙地,两眼朝顶,不看我,也不回答。咦——噢——呜——他继续像一个当地人那样,拔尖了喉咙,高亢地唱着。
终于唱够之后,他面无表情、语气坚定地将一连串话语像夏日冰雹一样,响当当地砸到我脑门上。我必须按照当年来到这里的方式,让自己的灵与肉,真真实实回归这片土地。不住帐篷,那还叫什么回归?我必须待在这里,待在当年大伙的宿营地。我必须按照当年的方式,重新踏上前往源头之路,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的心灵获得真正的安宁。
咱们这趟活动时间有限,大家回去各自都还有许多事要忙。如果你坚持按照从前的方式走到源头,那样时间就会拖得太久,就会影响整个活动计划。再说,别人也不见得就愿意迁就咱们。我竭力按捺着火气和头痛,好声好气劝着他。
用不着谁迁就谁,让他们走他们的,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总之,我绝对不去那个我从没到过的什么源头。蒙地回答得干脆利落。看来,他早就预备好了击溃我的有力一招。怎么,难道你不想陪我一起照原来的方式走吗?他坐起来,眼神肃杀地瞪着我。我的头疼又不可控制地加剧起来。长驱直上,数小时内直达源头,然后合影留念,宣布到此一游,哼,这绝不是我想要的方式。我要沿着我青春时代的脚步踏行过的路线,去寻找,去捡拾,去重新组合那一段在我记忆中正风化、坍塌的美好岁月。我忘不了老田,忘不了他对理想不惜代价的追求,他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是有知音的。我必须弄明白,他究竟是在哪里,是以哪种方式,让自己消失在了传说中。我不能像那些人一样,让老田就这么孤独地死于被遗弃之中,我得让老田的在天之灵明白,即便是在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后,他仍然可以在最真诚、最痛楚的怀念中——永生!
一只拳头在我面前挥舞起来。老田,他是带领大伙为追求纯粹的、高尚的理想而死的,对吗?另外一只拳头也在我面前挥舞起来。对,对。我忍着疼痛和晕眩,不住地点头。
这就是时间的魔力。我正看到时间呈现出无比神奇的魔力,它让我们不知不觉间用想象的画笔,涂抹、遮盖本真记忆,直到能够安抚自己备受人世创伤的心灵。尽管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不能说老田不是一位彻头彻尾正直、高尚的君子,我也很愿意看见在蒙地执拗的记忆里,老田的情操人格,从这凡俗的人间地面升起,直入那高高的道德云端,成就为一段完美、圣洁的精神哈达;但其实,最最能够打动我的一点是,我看到了死亡其实并不可怕。死亡算什么?假如能够被如此长久而充满情意地记忆着,我相信,蒙地一定愿意一千次地死去,而我,也愿意重新纠正自己对于死后意义的认知。可接踵而来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蒙地开始被这样的记忆所支配?所谓的不知不觉,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仍然要有着某个或者某些精神痛苦裂变的时刻。是第五个年头?第十个年头?还是第十五个年头?在真实记忆和被涂抹修改的记忆之间,他经历了怎样艰难的蝉蜕?哪些日夜,哪些时刻,他让自己的心灵被痛苦的渴求血淋淋地撕剥?
疼痛张开利爪,将每一道尖钩都深深插进我的大脑,勾动着那里面最微末的神经。在这片只要依靠本能就能生存的土地上,形而上的思考,永远不合乎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