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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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玛多,玛多,永恒之城(3)

可是,有一点不知道你是不是考虑到,你坚持要待在这儿,而我们的装备,跟当年相比毕竟有所不同……是大有不同,防潮垫、睡袋,哪样质量不比当年好?何况,夜里的最低温度还大大高于当年。我的上帝,你要知道。我们没有枪!虽说这里靠近定居点,但谁也不能保证夜晚绝对没有野兽。我抛出最后一记撒手锏。哼,野兽——它们不会比一些缺乏仁义道德的人类更可怕。让它们来好了,我更愿意让它们靠近我,而不是那帮一心想着发扬娱乐精神的家伙。蒙地重新躺下,闭上眼,再也不理睬我。

我只得钻出帐篷。

暮霭渐浓,荒野风紧,青黄稀疏的牧草意味深长地摇摆不定,远处连绵的雪峰渐渐失去质感。我惶惶地望着那座桥,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桥上,一个人朝这边走来,吹着悠扬的口哨。

大有收获!阿凯兴高采烈地冲我打招呼。这儿的晚霞真是美极了!他笑得是那么空前的青春洋溢。我感觉还不错,除了心跳有些快,别的没什么症状。真是早该来了,看来高原反应也没那么可怕嘛。

是你干的好事对不对?要不是你到这里安营扎寨拍什么风光照,蒙地怎么会想起跟到这儿来露宿?就他那样的身体,招了风寒怎么办?半夜来了狼,就靠你手中那相机当砖头?我把一肚子火气通通砸向他。冤枉啊冤枉,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断案?明明是他先带着帐篷扎到这儿,我刚好在这一带拍照,碰上了他。我先是劝他回去,看看劝说无效,就只好留在这儿陪他了。阿凯被我扫了兴,本想打开数码相机液晶屏向我展示一下刚收获的美景,就此收手。

我越想越气急败坏。食宿站那头,已经有两个躺倒不起;这里,又有两个要在野外迎候夜半时分极有可能到来的种种不测。我坐在地上,抱着脑袋,感到整个人都在四分五裂。我对自己做出参加这趟怀旧之旅的决定,悔得肝肠寸断。

腰间的对讲机发出声响。考虑到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出发前主办方弄到一批对讲机,人手一只,方便彼此联络。

是姜董。你在哪儿呢?赶紧回来吧,跟你同来的那位女士大事不好了!我一下子慌得完全忘了是谁的头在疼,连忙交代阿凯照顾好蒙地,先别向他透露这消息,随即拔腿便走。

回到住处,就见特娜床边已经围满了人。她静静地躺着,一声不出,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脸色已然变得灰紫。县医院的大夫不住地摇着头,赶快往下送,赶快往下送,再耽误可就来不及了。

看看你惹的麻烦。带这些闲人来,也不事先查好身体,看看自己到底适合不适合,这下好,让大伙跟着受牵连。你说,让谁送她下去好?姜董把我拉到一旁抱怨。

我去送吧。麦田的声音紧跟着跳了出来。他望望特娜,又望望我。反正我也很难受,此番行程到此为止,人生也算登峰造极一回,死而无憾了。

没人对此建议表示异议,连我也对他生出意外的感激,这应该算是一个最好不过的方案。

担架,氧气瓶,还没打开的行囊,送的和被送的,很快被弄上县医院救护车。我要塞给麦田一些钱,他大方地摆摆手,卡里有,足够用。

车就要启动了。麦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居然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抱歉,不能陪伴你踏遍青春之路了,祝你跟你那位老朋友玩得开心,平安归来,等回头返回京城,我一定找一高级馆子为你们接风。

辽阔的夜色下,开着大前灯的救护车,像一只不明命途的甲壳虫,摇摆着扭远。在一个弯道口,车子仿佛让路面上的什么东西给硌了,颠簸了一下,随即一溜烟消失无形。但我并没有就此安下心神。我似乎嗅到空中隐隐飘来一股淡淡的、像某种小型哺乳动物死去时遗下的腥臭气味,这让我久久难以回头。

我去跟姜董说,你得跟大伙郑重交代一下:我这女朋友高原反应严重的实情,一定不能对蒙地泄露半分,谁要泄露,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由他自负。姜董按我的意思,大声嘱咐了一遍在场人员,并要他们郑重转告已经躺下的其他人员。接着,他冲我大摇其头,你说,你这女朋友来算干什么的?到了西宁就胸闷,上个二楼都气短,一路上光见她吃药不见她吃饭。话头一转,挤出一脸奸笑。不是来监视你跟她先生的吧?现在好了,你跟你那老相好,可以为所欲为了。我朝地下啐了一口。放你那什么,别看你现在腰包鼓了,头衔硬了,知道包装了,可素质还是那个素质,人品还是那个人品,鬼子还是那个姜。老田要还活着,一定后悔当初没早开了你,要早开了你,就不会有因为你走捷径陷入沼泽而不得不去营救你那一出,那他也就不会失踪,说不定就顺利漂完黄河,然后再下商海劈风斩浪,现在肯定做得比你还大还成功,还能率领大家圆满完成这趟纪念活动。他现在要在这儿,还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姜董让我这通疾风暴雨般的抢白噎得脸色一阵紫,一阵更紫,不由也失掉了风度,嗓门也大了起来。谁知道他老田到底是在哪儿,是怎么回事失的踪,责任别光往我头上推,其他人也都该拍拍良心问问自己!

其他一些脸也都一阵紫,一阵更紫。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人。吞了两粒扑尔敏,在门边蒙地躺过的那张床上躺下。

枕上的气味蛛网一样扑下来,沾得我满头满脸。虽然蒙地在这上面没躺多长时间,但那股久病之人特有的气味,仍然顽强地遗留下来,钻入我鼻孔。

灵敏的嗅觉没带给我什么好处。尽管亲爱的外婆已离去多年,但每次回到上海,我总能嗅出那座城市的空气里,还遗留着一丝丝一缕缕属于她的气息,这也就使得我每一次徜徉在那些似是而非甚至面目全非的街头时,心头总是充满忧伤,每一次,都总是在不忍久留与不忍离去之间撕心裂肺。

隐隐飘来几声狗吠。7月的夜晚,气温最多不过零上四五度,但为了呼吸顺畅,不敢关紧门窗。

五百公里夜路,加上许多盘山道,就算是一刻不停地开,也得天完全大亮,才能抵达西宁。来时白天,路上还开了整整十个小时。现在,特娜麦田他们,应该下了海拔四千米,感觉会好点了吧?明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事先特娜应该能够预料到如此结果,那么她来的意义究竟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体验一下当年蒙地曾经体验过的感觉?那恐怕不是全部理由。虽然平日里她总是说,把蒙地交给我照顾最放心,但她内心深处,是不可能完全真的这么想的吧。再貌似忠厚的女人,也总归是女人,她怎么可能像信任亲姐妹一样信任我?何况即便是亲姐妹,也未必就能完全信任。她对我的接受,应该仅仅是与她分担麻烦的程度,一旦感觉有可能超越这个限度,无论她对蒙地还剩多少情意,无论她对他已经多么忍无可忍,应该都会激发出一股护卫私有财产般的热情吧。有这样一个男人在身边,尽管是负担,是麻烦,但是,不也是让她的生命具有高尚存在感的一种形式吗?在承受他所带来的麻烦之中,不正可以体现她的道德,她的品格,以及她的信仰的力量吗?总之,他给她带来的,不仅仅是麻烦,还有远远升华于麻烦之上的无限精神价值。

大脑转得像风车,神经疼得像在被一把大号钳子转着圈地狠狠拧。摸了摸床头柜,想再吃两粒止痛片。药瓶没摸到,水杯倒先给打翻了。

幸亏麦田跟了来,幸亏他自告奋勇,不然,还真没合适的人送她下去。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巧合?显然,他和特娜,应该有过一些交流,甚至,是不少的交流。特娜当然是个难得的好女人,这类型的女人,正是麦田眼下所需的。到了如今这把年纪,他一定很清楚,比起我来,特娜这类女人,显然更适合自己。都知天命之年了,还有什么人生真谛是他所不明白的?假如他经常能享受到那远比二战炮弹般的肠腿可口得多的美食,我理所当然应该感到宽慰,甚至是,欣喜。

肋骨疼,内脏什么地方也在隐隐地疼。翻个身,肆无忌惮地呻吟两声。帐篷里那两人,现在不知怎样了,不过,明天的蒙地,一定不会让我省心……快点睡过去吧,一只羊,两羊,三只羊……

数到羊群缭绕入云时,突然间,将数过的数目忘了个一干二净。蒙地那性命攸关的药,一路上都是特娜保管,每晚她拿出来,要眼睁睁看着他吃下去。现在,这药在哪儿?

一念至此,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冲到河边帐篷中。摸到对讲机,开通喊了几声,却听不到任何回音。

刚欠起来一点身子,胸口立刻蹿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重新倒回枕上。

老田啊,愿你的在天之灵保佑蒙地吧。看在他如此深情地缅怀你,如此一心一意想要寻找到你的痕迹的分儿上,好好保佑他,平安度过在这里的每一个日夜吧。我用力按压着胸口,万分真诚地祝祷着。

天亮之前睡着了五六次,疼醒了五六次,几乎每隔不上半个小时,就要睁眼看一看手机屏上的时间显示。最后,以一场敢叫日月换新天般的呕吐,迎来满天朝霞。

赶到河边,只见到一顶空荡荡的帐篷,和两只空荡荡的睡袋。将手伸进睡袋去,那里面一点温热气都没有了。

四下空气清明,草木从容,没有野兽留下的气息,没有任何打斗、践踏的痕迹。那座桥,也安然犹在。

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猛地又想起,刚才匆忙出来,忘了看一眼,阿凯那辆捷达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