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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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骸骨、老狼与盛放的青春烟火(2)

从小,对着镜子搔首弄姿,自言自语,是她最喜欢玩的一套把戏。外婆那面椭圆形红木落地穿衣镜,假如有回放功能,那一定会有着令她自己都瞠目结舌的效果。她曾经独自面对那穿衣镜,一件件脱掉衣服,直到脱得只剩最里面的内衣,然后扭来扭去,以极为挑剔的眼光,审视自己全身的线条。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就想象着应该拥有怎样的线条,会让男人在拥抱自己的时候,得到最美妙的感受。你是如此迷人,如此出众,你将成为一个非凡的女人,拥有一个非凡的人生。这是她在整整一个少女时代里,最喜欢面对穿衣镜说的窃窃私语。她始终相信,如此说上无数遍,就能感动苍天,那美好愿望就一定会实现。如今,那面外婆陪嫁的穿衣镜,早已被二姨妈卖得不知去向。现在天天面对它的,天晓得,又会是谁。收藏了无数个女人秘密的穿衣镜,在外婆的家族里,流传了至少有四代之久。它究竟见识过多少个妖娆妩媚的身段?又聆听过多少回春晨秋夜的私语?假如它能重放它所记录的画面,那才该是怎样一部赚人热泪的传奇!

有一天,我会从茫茫人海中向你走来,会对你说,我曾认识你,永远记得你,但比起你年轻貌美的模样,我更爱你如今备受摧残的面容。你不要悲伤,你一定不会死,你还得等着看到我也变得苍老不堪,备受摧残。

医生放下摄影机,望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晶莹闪亮。

时间像拍打着帐篷的风,呼哒哒地过去,又呼哒哒地过去。朵拉觉得自己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这会儿要有个人把咱俩都拍下来,一定是够难看的。她勉强挤出一丝笑,身体便软软地朝下倒去。

她实在是不忍心让医生太难过。

医生扑过来,抱住她。他抱得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的瓷花瓶。

抱紧点。她用着在过去那些日日夜夜里,从未对他用过的温柔语气,恳求他,那语气如同说请爱我一样。医生没有照办,仍旧轻轻地、保持着一点距离地抱着她,好让自己能够清清楚楚地看着她的脸。

她看到他眼里涌出两束前所未有的深情,还有两行前所未有的泪水。

她不再能看到他的眼睛了。他的嘴唇与她的只相隔一片最细小的新生草芽之遥。

他用尽全身力气,就像末日当头降下一样抱紧她。她听到自己的肋骨在咯咯作响。他的嘴唇和她的嘴唇重重撞击到一起。他们的牙齿磕到了对方的嘴唇。他们尝到了彼此的鲜血的滋味。

他们用力吸吮着对方,从沾染鲜血的口唇,直到热血奔涌的整个生命。他们就像两块炙热得令人皮开肉绽的红炭,毁灭着对方,也毁灭着自己。

此后朵拉如果有幸走出这绝境,活到白发苍苍,阅尽人世,越过滚滚红尘怆然回首,想起这一刻,这一瞬,她将从不怀疑,这一刻,这一瞬,他们真的深深相爱,直爱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鲜血的滋味渐渐消退。她被轻轻放平。她仍旧闭着眼,但她能感到,医生的目光仍然牢牢粘在自己脸上。他似乎在犹豫着,该拿她怎么办。他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又触了下她的脸颊,像是确定她会不会碎似的。他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又走了回来,在她身边蹲下。她感到自己的外衣被解开,内衣下摆被从腰间拉出。她仍旧闭着眼,不做任何反应,也不想做任何反应。在这片所有生命都不比一段隐约的传说更富有生命力的大地上,她短暂的生命行将凋谢,她还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在这最后时刻,像一朵烟花一样砰然盛开呢?

腰间被一点冰凉的东西一蜇,再一蜇,随后,又是一蜇,随后,一大团冰凉、柔软的东西落在她腰上,朝着四周铺展开去。别紧张,这是给你物理降温。再这样烧下去,你很快就会没命的。医生用力揉搓着她的身体。

一块柔软的布块,裹着一团冰块,像一条蛇,在腰间、胸口蜿蜒游走。她听到自己的身体在吱吱作响,就像滴了冰水的红炭。过了会儿,她感觉呼吸稍稍顺畅了些。揉搓逐渐向上延伸。冰蛇在她的乳房下面绕来绕去,信子几次就要舔到她的乳峰,但又迅速缩了回去。当冰蛇再次滑到她的乳房下面时,突然间,如有神助之力驱使一般,她一把抓住那只引导着冰蛇的手,按到乳房上。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那只手刹那间竟有种不知所措之感。

在此后二十年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朵拉始终记得,在那个残砖颓瓦与无名白骨搭就的情爱城堡里,在那个此生再也没有一张柔软的床榻能够比拟的冰寒坚硬的废墟里,她那小小的乳房,在那些既疯狂又温柔的抚摸下,急速膨大着。那些已粗粝如锉刀的手指,那些曾摆弄过骸骨的手指,火辣地撩动着她那青春的肉体,令她神魂颠倒,不知生死。她还越来越接近于肯定地记得,那些手指开始向下滑去。她的小腹涌起一股热流,无法遏制地向下奔涌……她看到大地葱茏,春风徐来,遍地茂盛的野花,将自己托起在彩云之端……

而注定要被她遗忘的事实是,那只手仅仅只在她的乳峰上停留了刚刚欲要拢起手指那么一霎,就坚决地抽了出来。如同打了个嗝般的短暂停顿之后,裹着冰块的布团,继续在她身上小心地揉搓,徐缓如常。

还有一点弄不清楚是否会被她遗忘的事实是,两滴好似委屈的泪,从她紧闭的眼皮下面渗出,两口温软的舔舐,落在了她睫毛上。

我的小姑娘,我可爱的小姑娘,我可怜的小姑娘,你还很年轻,你还不明白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活不是戏剧、电影、小说,你的生命注定不会在一个戏剧性的高潮之后落幕。明天,后天,我们一定还会活下去,生活一定还会继续。接下来我们会分别,天各一方,各自去走命运安排好的路,各自去经历一段毫不相干的生活。我们将会平静下来,努力忘掉今天,也忘掉对方,然后,再在某个无人可以预料的时刻,开始思念往日,思念故人,越来越急切地思念,就像一头穿过漫长冬季奔向春天的黄羊一样,渴望那令人惊喜的重逢。十年——不,十年太短——二十年吧,二十年的分隔,应该足够令人开始怀旧。我可以想象那种心情:假如我还能健康如常地活在二十年后的某段时光里,我一定会深深地怀念这个春天里发生的一切,怀念那个独一无二的小姑娘,渴望和她重逢……

二十年,你是说,再过二十年吗?眼泪不听使唤地又涌出来。朵拉为竟然还要经过漫长得几乎等同于自己这一生的等待和思念,而无比悲痛。她觉得自己根本熬不到那个时刻,穿不过那面厚厚的时光之墙,就会因为心碎而死去。一想到此,她的心此刻就开始崩裂碎去。

很快,她就忘了自己是躺在地上还是飘在天上。很快,她就看到了二十年以后的自己。那时她满头灰白,满面沧桑,独自坐在一个阒无人迹的院子里,手里抓着半块坚如磐石的月饼。四周花红柳绿,高墙铁网,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

醒醒,醒醒,快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

望着晚霞中浮现的那张布满血痂和蜕皮的脸,朵拉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时光还不曾带着她穿越那面厚达二十年的铜墙铁壁。

一块黑糊糊的东西塞到鼻子底下。她机械地张开嘴,弄不清是一块肉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现在,医生就是给她一块毒药,她也会张开嘴来。嚼了几下嚼不动,只能死命朝下咽,咽得她差点给噎住。一捧用手心暖化的混浊的冰水,让那坚硬的玩意儿,像一只张开爪子攀着食管不情不愿下去的小动物,刺刺扎扎磕磕绊绊跌落进胃里。

吞下两块,胃里有了点存在感,朵拉方才确信,自己还活着,还待在漫长的二十年时光隧道这一头。再去看医生的手,没了,一只小小的鼠兔,能有多少肉?一条后腿还给了狼。医生话音没落,朵拉的胃就兜底一抖,同时,一股浓烈的腥臊气从口鼻直冲而出。深呼吸,赶快深呼吸!千万别吐,那可都是宝贵的蛋白质啊!医生一把捂紧她的嘴。

这玩意儿可是有可能携带鼠疫的啊。朵拉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也想起了刚到玛多小城时见识过的场面。不过她没有将这想法说出来。现在,比起不吃一定会饿死,吃了有可能染病死,当然还是选择哪怕有最微弱的活下去的可能为上。想必医生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打了两个嗝,医生连忙又去抚她的胸口。给你讲个故事吧,是真事。这一招很灵,她的注意力被转移,胃不情不愿地老实下来。

从小时起,听故事的好奇心,就能让她迅速抛开一切,进入忘我境界。最为壮观的一次,是跑过两条弄堂,去听邻居哥哥讲“绿色的眼睛”,把外婆关照她照看的一锅肉汤烧得滴水不见,锅底通红,接着又燃着了灶边积存的油垢,直至惊动了消防车。当听到消防车呼啸而至的声音时,她还在缠着邻居哥哥,要人家接着讲“一双绣花鞋”。

那还是我当知青的时候。我们插队那地方,是个大山区,村子位于一个小山谷,四面都是原始密林。我曾听当地人说,山上有个神秘的山洞,里面住着个白发妖精,凡是进去看稀奇的,没一个能活着出来。我那时年轻气盛,胆大包天,决心非得找机会上山去看一看,破一破这个迷信传言不可。挑了个好天气,我独自上了山。

夕阳斜晖投在医生的眼睛里,让那里面闪动着妖魅的光。

费了好大力气,找了一整天,转到快傍晚,才找到当地人说的那个山洞。洞口很小,得把腰弯得头快贴到膝盖才能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只能照到面前一两米远的地方。四壁又潮又滑,脚下黏得像洒了油。不时有黑糊糊的东西从头顶、身边嗖嗖飞过,有两次还直撞到我脸上。我那时其实已经有点害怕了。回头望望,外面天色已近黄昏,但是好奇心让我不甘心就这么毫无结果地结束探索。我壮着胆,摸索着,继续一步一刺溜地向前走。

朵拉不知不觉坐直身子,紧紧盯着医生。他那充满暗示性的表情和缓慢而充满张力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将她带进叙述场景,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正跟他一起,一步一刺溜地走在那个神秘的山洞里。

正走着,脚下猛地一滑,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这时——医生陡然提高声音,做出夸张的表情,就像那讲“绿色的眼睛”的邻居哥哥,做出过的那般夸张情状——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

朵拉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臂。医生哎哟了一声,但在这一声之后,他没再顾上理会那被朵拉碰痛的伤口。叙述带来的快感,让他几乎忘乎所以。

我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去,心里一面飞快地想象着各种可能。医生慢得极为夸张地朝朵拉一点一点转过脸,眼睛瞪得眼珠四周露白。他不是妖精,也没有什么白发……

是一具骷髅,对吗?朵拉大嚷一声,仿佛要借由这一声迸发,将医生营造的那只在四周慢慢撑大、充满恐惧气体的气球一下子捅破。聪明——没错,确实是一具——骷髅!医生面部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眼珠四周的露白收了回去,妖魅的光重新在眼睛里闪动起来。他语气曼妙得如同咏叹,仿佛正在形容的是一位俊美少年。

朵拉打量着医生脸上每一道最细微的线条。那些线条既熟悉又陌生,它们让他似近又远,似是又非。它们让她感到,自己在与这个男人越来越接近、所知越来越多的同时,对他身上的某些部分,又越来越不解。

那具骷髅,卡在一个能让它不至于倒下去的壁角里,头歪着,一只手向前伸出,搭在突起的一块钟乳石上。就是这只向前伸出的手,钩住了我的衣服,让我没有摔倒。我拿手电照了照四周,看到在他旁边地下,还趴着两具骷髅。我立刻就明白了,这地下的两人,是后来进洞给吓死的。医生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态,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一方洞天里。

朵拉松开医生的手臂,下意识朝腰间去摸,摸了几下都没摸着那柄袖珍小刀。大概也是昨天夜雨里让自己给摔没的吧。她只得暗暗在心里祷告:万能的诸神啊,请告诉我,在这个家伙的脑袋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要命的玩意儿?

在这具骷髅旁的石壁上,我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色大字:这就是轻信者的下场!张东,我知道今生我再也等不到你了,但我相信,今生来世你都忘不了我!

妖魅的光不见了。医生的脸隐进一片暗影。外面,夕阳下,老狼的轮廓却正格外鲜明,霞光将它原本惨淡的皮毛晕染得斑斓流金,生命的活力,仿佛正一滴滴重新注入它体内。

朵拉盯着暗影里那张脸,有些疑心,所听到的这个故事是否真实,但她无心再作求证。她已经强烈地感到,在医生身上,具有一种可怕的、异乎常人的能力,这就是说,只要他愿意相信某种东西是真实的,他就能够让自己做到完全相信。当然,这故事也许是真的,只不过,它真实得太巧合了。它不因真实而恐怖,只因太巧合而恐怖。

你根本猜不到,我后来是怎么走出那个洞穴的。渐渐暗淡下去的霞光里,医生充满暗示性的声音,像一对大而隐的翅膀,在空中呼扇着,搅动着四周的气流。不知怎的,我的手电忽然不亮了。医生的眼睛闪出两道荧光。那骷髅迈开腿,带你走出洞穴!朵拉尖声地、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那怎么可能!医生不满地瞥她一眼。是一只蝙蝠!它一直朝外飞,领着我,走出了那个洞穴。那蝙蝠可真大,展开的翅膀几乎擦着两边石壁……

朵拉就觉眼前猛的一黑。一个大大的黑影,犹如从医生的故事里飞出来的巨型蝙蝠,展开魔鬼斗篷般的两翼,从帐篷外面呼扇而过,差点将夕阳扇落。等到黑影挟着风声,又一次呼扇而过时,她才看清,那不是故事里的蝙蝠,而是一只现实里的秃鹫,正在外面一圈圈超低空盘旋。它挟带起的阵阵旋风,卷起一股股雪粉,直扑进帐篷,扑上她和医生的脸。

它在等狼死!医生说。它在等我们死!朵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