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肥美的羊腿热气腾腾地来到了嘴边,正要一口咬下,却扑了个空。一顿渴盼已久的美味,顿时化为泡影。
恨恨了半天,朵拉才不情愿地睁开眼。
医生坐在一旁睡得正熟。他两条胳膊紧紧抄在胸前,垂着头,两腿拱起,抵着下巴,把自己蜷缩得像个襁褓里的婴儿。
朵拉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就像掉到了蒺藜窝里,一阵强烈的刺麻感,沿着小腿直蹿过膝,让她差一点又栽倒在医生身上。
钻出帐篷,阳光兜头倾泻下来,晕眩骤然间放大。一阵金星乱冒,一阵黑暗扑面。捂着眼,好一会儿才敢睁开。
某种潜意识,牵扯着朵拉朝后转过身去。那座废墟,依旧真真切切、结结实实,如同一个现实版伸手可及的梦魇,矗立在眼前。
饥饿的蚂蚁,也从昏睡中醒来,在胃里疯狂地爬挠。
它生前,肯定有人住过。既然有人住过,那么,就有可能剩有残余食物。朵拉摇晃着身子,方向坚定地,朝废墟里走去。
发现两块骨头。像是腿颈骨,看大小,比羊腿骨要长点,又比牛的要短点。估计是只小牛的吧。又发现几片碎骨头片。可惜都干净得没有一丝肉。朵拉一块砖一块砖搬动着,决心要将每一块能动的砖都翻一个遍。
在一处墙角,她发现了一小块酥油。它肮脏,坚硬,活像一小块土坯,她差一点就漏过了它。
她抓着这块珍贵的宝贝,满心欢喜。待会儿,她要把它放在医生鼻子底下,叫醒他,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酥油的年头一定不短了,闻了半天,如同闻蜡。朵拉将酥油在裤腿上胡乱蹭了两蹭,实在按捺不住,小小地咬了一口。苍天啊,感谢你赐给我食物。她满怀感激仰望天空,准备发出一声赞美。无意中,目光扫过某处,立刻,那一小口酥油还没品出滋味来,就被巨大的震撼震得一跤跌入肚中。
她张大了嘴,一声冲到嘴边的尖叫,被恐惧紧紧抵在了嗓子眼里。
一头狼,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狼,趴在距离帐篷大约一二十米远的地方,两只凝固了一般的小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她。它肩胛骨和脊椎骨高高耸起,几乎要顶破那层疏乱削薄的皮毛。
它是刚出现的,还是刚才走出帐篷眼前发花没有注意到?朵拉已经来不及弄明白这一点了。她比一只受了惊吓的鼠兔还要快地逃回了帐篷。
医生已经醒了。见她举着那块宝贝冲到面前,一句话都没顾上问,就一把抓过去。他小心地凑上鼻子,旋即紧皱眉头。你嗅觉失灵了吗?都哈喇成这样也闻不出来。说着,他的眼睛仍旧没有从手中的酥油上移开,仿佛不能吃,就是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狼!狼!朵拉快要被自己的话噎昏过去。唔?医生从酥油上抬起头,怔怔地望了她一眼。哦。他重新向着酥油埋下头去。
他脸上露出坚毅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神情,向着酥油伸出舌尖。啊——呸呸呸呸呸!不等朵拉看清他是否舔到了酥油,就见他飞快地吐起唾沫,一扬手,将那块酥油扔出老远。这哪是酥油,这是毒油,它完全能毒死一头狼!
那一小口进了朵拉肚子里的酥油,此时方才醒过味儿来。它带着强大的动能,将她的肠胃冲击得惊涛翻滚,骇浪滔天,让她一口气吐得五脏六腑七颠八倒。自上高原以来,即便是最初那些反应强烈的日子里,她也不曾吐得如此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不过,除了绿的黄的液体,和那一小块还没来得及融化的臭酥油,她到底也没能吐出别的东西来。
医生不停地抚着她的后背。傻孩子,就算是饿极了,也得好好闻一下再尝啊,这要中了毒怎么办?这块酥油,我觉得不光是哈喇,好像还真掺了点药,很可能,当初是想毒野兽来着的。刚刚直起腰的朵拉,立刻又干呕起来。但愿它药效已经失灵。这话也并未让她稍稍放心,她一面用袖口抹着嘴,一面忧心忡忡地想,也许,毒性会慢慢发作可也说不定。
医生挪到帐篷口,朝外面张望。
不偏不倚,那块可怕的毒油刚好落在狼鼻子前面。狼依旧保持原有姿势,一动不动。
医生走了出去。他径直朝狼走去。朵拉紧张得想喊,又不敢喊。
在离狼约两三米远的地方,医生停下来,蹲下去,与狼对视着。
它后腿上有伤!医生大声说。它饿的时间不短了!他继续大声说。它已经很老了!它快死了!他一口气下着断语。
它是跟着我们的脚印来的!医生站起来,朝远方眺望。朵拉这才留意到,在潮湿的泥地上,除了两人逶迤至此的脚印,还增添了一行歪歪斜斜的爪印。
它想让我们救它!医生直视着狼,大声下了最后一句结语。
朵拉从油布包裹里拿出小红旗,举起来,对着老狼拉了一个特写。她惊奇地看到,老狼动了。它抬起头,望着医生,那围着一圈灰白色绒毛的小眼睛,露出好似只有在狗眼里才能见到的神情。
问题是,我们自己也快饿死了。医生冲着老狼耸了耸肩,转过身,朝废墟走去。
我早翻遍了,除了那块臭酥油,别的什么也没有。这儿肯定有一个世纪没人住了。哦,对了,还有几块啃得干干净净的牛腿骨。朵拉追上医生。尽管面对的是一条又伤又老的狼,她还是不敢独自待在帐篷里。
她回头望望。老狼并没有尾随而来的意思。瞧它的眼神,似乎它早已知道,这废墟里到底存在着些什么。
医生在那几根骨头前面停下,蹲下去,小心拈起一根来,仔细察看。他的眼神蓦地变得异样,那异样足以让朵拉胸口升腾起一股比吞了块毒酥油还要可怕的感觉。
这是人骨!
朵拉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下。
医生扔下骨头,拉起朵拉就朝废墟外面走。
是人的小腿胫骨,上面有刀砍痕迹。旁边这几块碎片,是头盖骨的一部分。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它怎么就不会是牛羊骨呢?别忘了我是学什么的。朵拉的手像挨了火烙,急忙一把甩开医生。
这儿又不是天葬台,那就是秃鹫从别处叼来的,躲开其他同类,好好享受……再不……会是凶杀?这种鬼都不来的地方,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医生毫不在意朵拉的表情,仍旧语气冷峻的,像一把解剖刀一般,一刀一刀分割着有关那些人骨的谜。
走出废墟,朵拉快要站立不住了。
狼改变了姿势,脑袋搭在前爪上,半闭着眼,好似进入弥留状态。
在一小片生长着新生嫩草的地方,医生停下来,弯腰揪了把草芽,塞进嘴里。朵拉看着他的嘴不停地蠕动,看着草汁将他的舌头、嘴角染成墨绿色,胃里又是一阵痉挛。看他那狠狠咀嚼的样子,她相信,假如那些无名骨上还有一丝皮肉,他也一定不会放过。阳光如此美好,他的脸却泛着青灰,一种濒死的人才会有的颜色。脸颊上原先的两团紫红,已经像被昨夜的大雨给冲刷净尽了似的,生命的热力眼见得正在他身上消退。不用说,自己的脸色跟他比,不会有什么两样。先前总装在外衣口袋里的小镜子,早不知摔哪儿去了。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端详过自己的模样。
腿在不停地打颤,颤得她无论怎么努力想稳住也没用。再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出这片绝境,还有可能吗?在这里,和医生一起,和这残留着无名白骨的废墟一起,和这奄奄一息的老狼一起,在某个晴朗的早晨,或者某个凄寒的深夜,就此香消玉殒,随即被飞临的兀鹫啃个干净,转而也化作一具丑陋的白骨,再在一段时光流逝之后,崩化成一堆零乱的残骸?
丑陋的死亡,没有丝毫美感的死亡,不是爱情电影结尾时特写镜头里的死亡。这样的殉情完全打动不了她,她绝不允许自己就这样死去,她还必须挖空心思寻找一点求生门道。
身体依旧抖得像一根风中的狗尾巴草。朵拉紧了紧缠在脖子上的围巾,但潮湿的围巾如同一条冰凉的蛇,缠紧在脖颈上,不但没增加暖意,反倒让人更加难受。
她索性解下围巾。原本色泽鲜艳的天蓝色围巾,已经蒙上一层脏兮兮的灰,但那富有穿透力的色彩,在一片白茫茫中,依旧显得醒目。这条围巾,是二十岁生日时外婆送的礼物。以前,她从未喜欢过蓝色这种颜色,但在打开这条围巾的包装的刹那,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种颜色,这种清冷深邃、蕴涵无限可能的颜色。
看着手中的围巾,她忽然灵机一动:应该把这围巾绑到废墟高处,当做求救信号,好让远方有可能经过的人们看见。而身边这顶帐篷,远远望去,跟一个肮脏的雪堆没什么两样,没人会多看第二眼。
无论希望有多渺茫,总该做最后一次努力。她给自己鼓着气,着手去实施计划。
战战兢兢绕开那些骸骨,找到一堵吊着半扇窗子的矮墙,搬了几块砖,踩上去,将围巾尽可能高地拴到窗棂上。下来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衡,让她一脚踩空,摔倒在瓦砾堆上。
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总是飘飘忽忽的,总是跟踩了棉花似的?医生跑来扶起她,她疑惑地自问着。我的天,你在发烧!我实在是太大意了!医生摸了摸她的额头,大惊失色。
医生将她扶回帐篷,拿回晾在太阳底下的睡袋,垫在地上,让她躺下。睡袋仍然很潮,但躺在上面,总比坐在硬邦邦的冻土地上感觉要强一些。都怪我,只顾想着找吃的,一点没想到别的,难怪你的嗅觉味觉都失灵了呢。医生不住地自责。
发烧,肺炎,肺水肿,死亡。无须多大想象力,朵拉就一眼看到了这一并不漫长演变过程的终局。与狼,与其它什么野兽,甚至与心怀叵测的人,还可以搏斗,与这致命的高原病,她该怎么搏斗?
想要哭泣的感觉比恐惧感来得还要快。但一想到哭会消耗体力,一消耗体力,就会降低抵抗力,所以朵拉决定,不能哭,只小声哼哼了几声。
药箱!我的药箱呢?医生这一问,把她正刚要冒出来的两滴眼泪又给吓了回去。昨天途中走到后来,医生把她的背囊也抢了过去。她看他实在吃力,一定要抢回一样来,医生只好将分量最轻的药箱给了她。夜路中,究竟是在摔了哪一跤后,将药箱给摔没的呢?她脑子里一片泥泞。
医生去翻自己的背包,口袋。翻完一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纯属多余后,挪过来,坐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眼睛再也不肯离开她的脸。
她这时才感到,喉咙里像是有团烈火在呼呼朝外冒。她气喘得一口比一口烫。好好睡会儿吧,什么也别想了。医生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说。她听出他这声音有多无力,多悲伤;她听明白,除了这无用的安慰之外,他是再也没有任何办法,解救她于危难。她看到他眼里流露出屈辱的神色,仿佛意识到,自己正扮演着一个往她身上扔第一锹土的角色。他的手移到她的眼睛上,轻轻抚着她的眼皮,好似不想让她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屈辱如此赤裸裸地袒露在她眼前。
不,我不想睡,别让我睡。让我再看点什么,再想点什么吧。她晃开脑袋,尽力撑着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医生。她害怕自己只要稍稍闭那么一下眼皮,就再也没有机会睁开眼来。自从走上这片高原,经历过了那么多艰难日夜,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垮得如此彻底,一直跌入人世的尘埃最低处。此刻她才意识到,外面那头老狼,究竟是何路神圣。它是死神派来的使者,一旦她闭上眼,它就会立刻带她起步登程,前往一个长夜无日的世界。
医生的手移开去,再没靠近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同样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她,除了惊讶于她的存在,对她还一无所知那样。
许久,医生动了一下身子,想要抽开手,再去身上什么地方摸索一下,但朵拉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别放开我。她用大睁的眼睛说。她抓得是那么紧,就像是一个要拖着救援者一起下沉的溺水者。
直到她还能看得清医生之前,医生再没动一下。
朵拉觉得自己像是块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肉。动了动眼皮,还能睁开,立刻,眼珠就像是在朝外冒火。耳朵、鼻孔、发根、全身每一处毛孔,都像在呼呼冒火。
医生坐在帐篷口,正高高卷起衣袖,检查胳膊上的伤。发现她醒来,连忙从身旁抓起一只灰褐色毛茸茸的东西,朝她晃了晃。运气不错,逮了个鼠兔,还找到两块牛粪饼,待会儿咱们可以吃烧烤了!
朵拉没接话。她现在最迫切也是唯一的感觉,已经不再是饥饿。
她舔了舔干坼的嘴唇。趁着还有光线,给我拍条片子,我要留遗言。她的舌尖尝到了咸腥的滋味。
医生扶她半坐起来,用手为她抹去唇上的血。他的手指像枯枝一样划过她的嘴唇,他早就没有手帕可用了。
医生举起摄影机,朵拉努力让自己坐得端正。
我,朵拉,年纪轻轻,韶华正好,尚未婚嫁,眼看就要死去,心有万般不甘。我不是胆小鬼,可也算不上是女英雄,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会好好考虑,是不是还要参加这趟冒险。本来,我是多么想经历漫长的传奇般的人生,直活到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然后把一生的故事告诉那时的小孩子,让他们知道,在上一个世纪,曾经有个女孩,她是多么胆大妄为,她是多么不可思议。她的聪明和勇气,让她战胜了多少艰难险阻,她的青春风华,又曾让多少英雄竞折腰。她的故事让多少人听了要潸然泪下,又让多少人听了会悔恨自己此生虚度。
摄影机哗哗响着,朵拉一句一喘地说着。她的眼睛渐渐湿润。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听着另外一个女孩作着这么一段感天动地的演说;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一名观众,正对着镜头所摄画面,为所听所看而柔肠百断。泪雾完全蒙上了她的双眼。她预备着在说完最后一句话、一个字之后,闭上眼,慢慢倒下,只在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任凭耳畔传来呼天抢地。
我曾经希望,有一年,有朝一日,有一个男人,会从茫茫人海中朝我走来,对我说,我曾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来是特为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可惜的是,现在,这种可能,正在令人悲伤地、无法阻挡地离我远去。我那备受摧残的面容,再也不会有机会,呈现在谁的眼前……
朵拉气息越来越微弱,想象力却如同一个回光返照者那样,在脑海中绽开得前所未有的绚烂。
去年初夏,在毕业考试结束后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买到了刚刚上市的《情人》。刚读了第一页第一段,她就无法自拔地迷恋上了那些句子,以及那些句子所营造出的画面。她开始想象,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一个饱经风霜、容颜憔悴的老妇,站在黄昏时分的门前,望着一个同样沧桑历尽的身影,蹒跚地、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走来……她为那样的场景感动得泪湿书页,为那假想中的自己大有可能经历不凡的一生而颤抖得难以卒读。但她却怎么也没能想到,仅仅时隔不久,当那些句子才不过刚刚从自己眼前滑过,自己还能一个不漏地记得那些既简洁又回肠荡气的字眼,当自己的面容才刚刚开始经受岁月的第一场摧残时,人生大幕,就要向自己訇然落下,那一幕动人的终场戏,将成为再也无法完成的演出。
她精疲力竭。她闭上嘴,尽量让自己显得神态从容,然后,抬起手,驱散眼前的薄雾,静静地望着镜头,如同那是一面镜子,一面能够以最大的耐心和宽容,接受她、欣赏她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