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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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永生的废墟(2)

那天,遭大雨痛浇了一夜的老田,鬼使神差地也走到了废墟附近。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条颇为醒目的围巾。他对那围巾当然留有印象。他满怀惊喜,抱着油布紧裹的猎枪,拖着疲软如泥的双腿,一歪一跌的,朝废墟走去。

当看到废墟里只有那顶空荡荡的帐篷时,他重重地倒下了,再也没有了向任何方向前进的意念。

跟老鼠他们分手时,由于匆忙,忘了信号枪的事,信号枪被老鼠带走了。现在,他身边只有一杆猎枪,枪膛里还有三颗子弹,不过看样子,他已经用不着拿它去和什么野兽搏斗了。

他周身忽冷忽热,鼻子开始堵塞,呼吸越来越困难。不用测他也明白:自己在发着高烧;不用任何神明昭示他也明白,自己只剩一条路:死路。

一个白天过去了,一个夜晚过去了,又一个白天开始了。春意隐现的高原,一些新生的嫩草,正争先恐后地日长夜高,脱去赤红,变为葱绿,抢夺着这片土地上美好而短暂的融冻时光。然而老田却看不到这些了。昏沉中,他一会儿感觉自己是漂浮在一道正带走生命之躯的逝水之河中,一会儿又感觉自己正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家园,坚实地躺在那片早已是春风吹过初夏降临的中原热土上。

这样的结局,是这场冒险活动开始之初,他所完全没有想到的。当然,事前他曾想到过死亡。在一场漫长的、以血肉之躯与滔滔大河的搏斗中,不遭遇死亡的威胁,是不可思议的。尽管他无限热爱生命,对生命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甚至堪称宏伟的设想,但他同时也想过,在与这条闻名遐迩的大河的遭遇中,自己有可能的献身方式,那就只能是一种:以搏斗者的姿态,于惊涛骇浪中拥抱它,融入它。假如死亡不可避免,他一定要死得无比壮烈,让世人震撼,让声名流芳。

呼吸陷于极度困难。他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覆盖着厚厚冰层的冰河之下。他竭力想要冒出头来,好好再吸上一口气,再感受一下那个滋养过、拥抱过他的世界。但那坚实的冰层死死压在头顶,让他无论怎样就是浮不上去。他用尽最后一滴力气,竭力调动着感官,去嗅那透过冰层微细的孔隙,隐隐传来的初春味道……

那刚刚过去的一场大雨,昭示着姗姗迟来的高原春天,即将全面铺开。很快,原野冰消雪融,河流春潮滚滚,艰难的拖曳,转眼就会变成飞流险滩的真正搏击;充满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将会不断出现在媒体镜头前面。关注这场冒险活动的民众,很快就会看到一幅又一幅惊心动魄的景象,听到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拉加峡,野狐峡,松巴峡,那些曾经只是标注在地图上的一个个枯燥抽象的地名,将会因为血肉之躯的一次次精彩演出,从此生动立体地烙印在大众心目当中。冰雪高原的日日夜夜,这漫长的、艰辛的、熬得人要油干灯枯的序幕,即将被抛在身后。可惜的是,自己偏偏在这序幕就要接近尾声的时候,倒下了,再也无法轰轰烈烈演下去了。呵,仿佛只是一转眼,那些人间喧嚣就成过去,此刻,只剩这杆猎枪,还在忠实地陪伴自己……

他想抓紧枪,但僵硬的手指不听使唤,那枪,仿佛正一点点从手中滑脱开去。

老田,无论他曾多么渴望听到那咆哮的大河之声,现在,就只有一阵阵来自作毛那角山麓方向依然不肯被刚刚蓓蕾初绽的春天就此驱走的寒风,无限眷恋地拂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皮,告诉他,他这一生里,属于惊涛骇浪的机会,正无可抗拒地逝去,他身下这片大地,将会成为他这来自遥远内地的异乡人最后的、最可依赖的胸膛。

哦,作毛那角山啊,英雄格萨尔的诞生之地啊,在寻找卡日曲的途中,我曾真诚地向你祷告,请你保佑我,让我一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最终也成为一个史诗般的英雄人物。可为什么,我的祷告就没能打动你呢?不,我不该怨你,你是神圣的——那我又该怨谁?怨那帮兄弟?怨我自己?我那些兄弟们啊,我是多么爱他们,相信他们也应该会爱我……英雄的格萨尔王啊,我不是害怕死亡,我从不害怕死亡,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死亡,这不是壮烈的死亡,这不是不可避免的死亡。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的灵魂会三生不安……我,一个其实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也还愿意相信理想,可为什么,得到的却总是背叛?哦,背叛,这个可怕的词,这个肮脏的词——可是,就是背叛!这就像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你辛辛苦苦为她付出,向她献出所能做到的一切,可到头来发觉,你从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些什么……敬爱的格萨尔王啊,现在,我正在死去,我不想再回避什么,不想再欺骗自己——背叛,该死的背叛,这个我最最讨厌的词,我确确实实不止一次地闻到了它的气味,那就像是一股死尸的气味……虽然,我是多么不想怨恨,但我仍然无法摆脱怨恨……多变的高原啊,你再变幻莫测,也比不过人心的变幻……

一只鼠兔,从老田身体附近一个地洞中蹿出,经过他脸颊旁边时停了一下,瞪圆了小黑豆一般滑稽的眼睛,好奇地瞅了瞅他,接着,继续向着前程匆匆奔跑。老田感觉到了这毛茸茸小生命的存在,他甚至感觉到了它注视他的目光带给他脸颊那一缕温情的瘙痒。此刻,他的感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灵敏,它们正迸发出如同蜡烛熄灭前那最后一朵高高跳跃起来的光芒。

嘿,小家伙,你要去哪儿?别这么急着赶路啊,还是停下脚步来,好好看一看四周,好好看一看天地,哪怕在你的一生里,只有这么一次停顿——什么也别想,什么也不做,从容享受一刻美好的生命吧!

老田竭力想再睁开眼,再好好看一眼这涌动着初春气息的世界,看一眼那向着无限可能奔跑的毛茸茸的小生命,但眼皮已然沉如顽石。

以后,还会有谁想起我?想起我的人,又会怎么议论我,评价我?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最后一个还能记得我的人,会是谁?

他恍惚看到故乡街道上,那两排茂盛的马樱花树,一朵朵粉红色小花正在枝头竞相开放,他曾经的亲密爱人,正站在树下,幽幽地望着他。老田,没想到,你能做出这样的壮举,成为这么有影响的英雄人物。看来,我以前真的是小看了你。你不是只会待在那个小文化馆里,当一辈子窝囊废的。现在,我想重新认识你,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给我机会……

他感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额头,在握自己的手。他模糊地意识到,那不是自己曾经的亲密爱人,也不会是那些各自想拳经的弟兄们中的某一个。

他恍惚听见一个声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同伴们呢?

他想回应一句什么,但旋即觉得,回不回应已经毫无意义了,他只是困难地从鼻孔里呼出最后一丝气,那听起来很像一声“哼”。

他感到对方在动他怀里的什么东西——枪,他最后的、最忠实的伙伴——他比他大睁双眼看着这个世界时,还要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他突然间有了说话的力气。开枪。他努力将这两个字说得清晰可闻。

随后,他比他能够大睁双眼看着这个世界时,还要无比清楚地看到,对方拿过那杆枪,朝后退了几步,朝着湛蓝得如同万丈深渊般的天空,放了一枪。又一枪。再一枪。

他欣慰地听到,他的枪丝毫没有受到雨淋影响,发出的声音无比响亮,华美,令河流山川发出巨大共鸣,如同唱起一首壮丽的赞歌。随后,他看到天空顷刻间变得暗沉,犹如一块柔软的深色丝绒,在眼前抖落开来,铺展开去。

声响散尽,一朵巨大的烟花,在这暗的、柔软的天幕上砰然盛开,万点璀璨。他朝着这璀璨的纵深处走去。一朵又一朵烟花,像欢迎英雄凯旋归来的鲜花一样,在他面前尽情绽放,层开无谢……

从水文站继任者的叙述中我还看到,当年,那位前任守站人放完枪中的子弹后,就去拆下帐篷,覆盖在老田身上,然后一路流着泪往回走。

回到水文站,那守站人找出一把镐,扛上,返身再朝废墟处行去。

晴好的天气,守站人对这一带地形也十分熟悉,但不知怎么搞的,走了很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仅仅在比一只黄羊从眼前跑过的时间长不了多少之前见过的那座废墟了。他努力搜寻自己刚刚留下的脚印,但它们一个一个都没有了,消失得如同被大地吸进去了一般。他望望天,天没有变,他看看地,地似乎还是那个样。他只能有一种自己的心神被改变了的感觉。这改变了的心神让他感觉到,他仿佛正行走在另一个时空和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