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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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永生的废墟(3)

那天直到黄昏,那守站人也没能找到那座废墟。接下来的三天里,他每天白天都带着指南针,出去寻找那个废墟,每次都选定一个不同方位。但他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最后都只证明,不过是一场徒劳接着又一场徒劳。

水文站继任者说,直到又过去一些年,他随上级领导来这里检查工作,结识了他那位前任,才有机会成为知道这故事或者说这秘密的第二个人。那时他的前任已经不很年轻,已经谢了顶,仍然还没能成家。已经不很年轻还谢了顶的前任守站人,对未来注定的继任者反反复复说,你说,那一切要不是真的,那我手里怎么会有这杆枪?我怎么也不能忘记,我从那人怀里拿起这杆枪时,他那最后一个眼神。那一切都是真的,不可能是我的想象。这枪也是真枪,我还确确实实用它放过三枪,很响,真的,很响,不信,哪天我再放一枪给你听听。

再过去一些年,已经很不年轻的水文站前任守站人,早已习惯与孤独为伴、离开孤独便再无第二位朋友的守站人,已经再也不像一尊可爱的泥塑大阿福的守站人,在返回县城休假的某个夜晚,用那把刻着T字的猎枪,静静地,响亮地,送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他见到那个永不再现的废墟之后的第十个春天。

那后来——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找那座废墟,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不乏聪明的水文站继任者,一下子就明白,我想要问的是什么。

以前,在没见到你们之前,光听我那位前任讲,我还不太敢相信,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就算有这杆枪,也不能真正说明什么,对不对?有时我也想,这会不会是他一个人在这里待久了,太孤独了,神经有些不太正常了,胡想出来的故事,然后,自己又把这胡想当了真;再不然,我想,他就是看到了海市蜃楼。不过,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可就一次也没看到海市蜃楼。听说,这里一般也不常见到海市蜃楼,有的老人一辈子只见过一回,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回。继任者语气坚定地又补上一句,不管怎么说,反正鬼我是不信的,能够一个人守在这里的,都不信鬼!

鬼,我也没见过,但那废墟,是真的!我抱紧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出膛的子弹一样砰砰作响。那个废墟,千真万确存在过!那个废墟,我亲眼看见过,在里面待过!

继任者脸朝向我,眼瞪得黑快要从白里掉出来。你说的和那个年纪大的男人说的一样,那人听了这故事后也说,那废墟千真万确存在过,他亲眼看见过,在里面待过。继任者紫黑的嘴唇,眼见得变得灰败。

车终于停下来。

昏黄的天色像溢出岸际的湖水一样漫漶在大地之上。蒙地神情恍惚地伫立在疏草丛中,目光飘零地望着远方。风将他灰白的头发吹得比目光还要飘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夹在一部叫做往事的书中被遗忘的枯叶。

没有什么废墟,我早知道,没有那个废墟;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根本找不到那个废墟;那个废墟,它在另外一个世界;另外那个世界,谁也不知道它丢失在了哪里……

我站在蒙地身后,不出声息地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他的声音犹如一串暗力强大的旋涡,要将靠近他的一切有机和无机物体,通通吸入一个乱礁林立的深河之底。

坐在一旁的阿凯告诉我,原本他是想开着车,让水文站守站人领着路转一转就算了,但蒙地坚持要下车走,说要找回当年那种跋涉的感觉,怎么劝也不行,没办法,只能听凭他的意愿。

我上前挽起蒙地的胳膊。他顺从得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跟着我走向车子。

根本就没有那个废墟,嘿嘿,对吧?蒙地突然甩掉我,跨前一步站定,将脸正对向我,将那只有在那些白森森的牛头骨上才能见到的眼神射向我。我避开他的视线,挽起他,继续走向车子。

我们踏上了归途。

蒙地显然已经极度透支,一上车,就将头倚在我肩上,不再出声。夜色已近苍茫。我望着窗外,心里像是在做着殊死抵抗似的,一遍遍对自己说,那废墟,一定是有的;对我来说,它不可能没有;它就在我身边这个世界里;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它会一直在那里,无论今生今世,我们是否能够再次找到它。

将守站人送回水文站,告别鄂陵湖,绕过星星点点的小水泊,车子上了公路。

天色已铁青。又是一轮圆月,又是不见一粒星斗。那种不辨向前还是向后的失衡感,再次控制了意识。只有去望那幽蓝的湖水,感觉它是在渐渐地小下去,才能确定,是在远离了,但是,不能肯定,究竟是朝哪个方向远离。

蒙地沉沉地倚着我的肩,手搭着我的手,沉睡得犹如一片坚冰不化的湖面。我望着前排阿凯的背影,几次想要喊停,又几次压下了冲动。忽然,极为舍不得离开这里,只想和身边这个风华散尽的男人,一道留在这不辨前生还是今世的原野上,留在这隐约涂抹着久远以前狂飙一般扫过的青春血痕的夜色里,好好侧耳倾听一下,所有在这片土地上永恒存留下来的生命,发出的那像春天蓬勃生长的草节所发出的一样,无边洪荒也难以淹没的哔剥心声。

覆在我手上的手突地抽搐了一下。

我是凶手!是我杀死了老田!自己却还苟活到今天!昏暗中,蒙地坐直了身子,含混地嚷着,朝着四下挥舞起手臂。假如我能跟着老穆他们一起走,那半路遇见老田,他就不一定非得坚持返回去,也就不会独自一个人陷入绝境。老田,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在哪里做错了?最后时刻,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如同两片铁器相互刮擦。

别想那么多了,别责怪自己了。既然是冒险,就注定会有危险发生,注定会有不可预见的结果要面对。老田自己一定也明白这一点。这就是人生——命运并不总是能够按照我们最美好的愿望、最坚强的意志被掌握。我们不可能在同一时刻做出两种选择。我们不可能将一只脚同时插进向东流和向西流的两条河中,我们不可能行走在既向东流同时又向西流的一条河中……我捂着疼痛的眼角,竭力用正越来越接近于失守的逻辑劝解着。

你给我闭嘴,别拿那些混账逻辑来扰乱我的心性!蒙地的鼻子直抵到我眼前,喊叫声几欲揭顶。把车开回去!我不能把老田一个人丢在这儿!他的灵魂在诅咒我!我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

没等我放下捂着眼角的手,他就猛地向前一扑,大半个身子探过椅背,去抢阿凯手中的方向盘。我双手抓住蒙地的衣服后襟,拼了命地朝后拽他,但他就像一头即将被送上屠宰机的公牛,瞬间爆发出一股能够踏平整个屠宰场的力量。他和阿凯撕扯着,扭打着,让我完全看不清哪个头是谁的头。

车身几乎侧立起来。我后脑重重地磕到车后帮上,手中只抓着一片衣襟残片。

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终于经历了我曾亲眼所见,却不曾有机会亲身体验,在那被巨浪颠翻的小小橡皮船上的感受。

明月旋转着陨入大地,青草与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我比被巨浪推涌还要迅速地,穿过了一个幽黑的时光隧道,看见一条蓝色的围巾,在那座废墟上空高高飘扬……

我揉了揉遮在眼皮上的一层黏糊糊的液体,模糊地看见,视野里不远处,一处地势稍高的缓坡上,屹立着一面石碑—— 一面堪称巍峨雄壮的石碑。由于我姿势的原因,那石碑以一种泰山压顶般的气势,斜斜地倾向我,像是随时可以坍倒下来,将我拍成齑粉。

大地在下,明月在上。青白的月光明晃晃地照着石碑。我完完全全看清了那上面的三个大字,那就像凝固的三摊血迹。

更远一些的地方,停着一些车。稀疏的草丛中,凸起着几顶蘑菇似的布篷。

好了好了,醒了醒了。头顶响起七嘴八舌的声音。一些平板的脸,剪影一般在眼前晃动。我努力辨认,却没有发现一个想要看到的。我试着转动头颈,要往另一侧再看一下,但刚稍稍一动,就立刻引起一阵不知置身几度空间的晕眩。我只能继续让一侧脸紧贴着寒意浸润的大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三个干涸的血一般的大字。

黄河源。

终于听到一个急于想要听到的声音。

这不是真的源头……这是个假碑……我得去找老田带我们上的那个源头,找我们立的那块碑,还有那只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牛头,那儿才是真正的源头……这儿不是真的……你们谁也别想骗我……假碑搞得再大也是假的,越假就越大,越大就越假……

我喊了一声阿凯,没有应答;我挣扎着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仍旧没有应答。

只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兀自在越大越假越假越大地喋喋不休,语速越来越快,犹如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要将一切它能够拽扯得到的生命,通通卷入一个乱礁林立的深河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