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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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向远方,同船渡(2)

这个男人有张略显清癯的脸,和一只分明显得犀利的鼻子,一绺垂在额前的头发,遮挡得眼神有些捉摸不清。三十?还是三十多?总之,肯定不是大学刚毕业的小男生。三十岁以上的年纪,对朵拉而言,是个遥远的年龄层,那个年龄层的人,大都有着她难以完全捕捉的内心世界。这支队伍里,跟她年龄相仿的,只有两名队员。那二十出头的青涩,是一眼望去就能看出的,就像脑门上那些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青春痘。

身材单薄而挺、鼻梁也削薄而挺的男人,在离自己最近的铺位旁站定,从一边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刀,开始削皮。

他神情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活计,就像是在进行一场精细的外科手术。几乎不见刀动,只见苹果一圈圈旋转,果皮始终紧贴果肉,纹丝不动。朵拉入迷地看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她对着那双手,拉了一个特写。

童年时代,那些远房表哥里,最年长最英俊的一位,常爱向她表演这套把戏。那时她还不满十岁,盯着二十出头的表哥想,再过十二年,自己长到他这么大,就要跟他结婚,可是十二年,实在太漫长了,他一定会等不及的。这么想着,心头就会生出远远超出她的年龄所能承受的悲哀。去年夏天大学毕业,利用报到前一段空闲时间,她又回了一趟上海,见到了大表哥,见到大表哥身边,多了位精明漂亮的表嫂。表嫂热情地请她吃点心水果。她没有动那昂贵的荔枝,仍只挑了最普通的苹果。大表哥又一次为她表演了完美的削皮把戏。那时她盯着他那修长的手指,将一把锋利的小刀操纵得轻盈如飞,而果皮则一如既往地紧贴果肉,纹丝不动,心中幽幽地想,只是那只苹果的疼,没有谁会知道吧。

告别的前夜,大表哥寻找机会拥抱了她,或者换句话说,她用某种眼神,诱使他拥抱了她。

在生命中那些被吊诡而动荡的时代像银河一样划开了母爱和父爱的时光里,是外婆,为小朵拉扮演了近乎母亲般的角色,而作为父亲的阳性角色,却并没有一个与外婆相衬的亲人来扮演。于是,家族里那些能够最为容易接近的年长的单身异性,就成为一个天性敏感的小姑娘别无选择的亲近的对象。尽管她无法像其他小伙伴那样,以骄傲的口气宣称,阿拉姆妈怎样怎样,阿拉阿爸怎样怎样,但她至少可以把阿拉外婆、阿拉大表哥这样的称呼,常常挂在嘴上,让自己也仿佛拥有了一种有着坚实家庭后盾的感觉。

她曾无数次地接受过大表哥的拥抱。每当她哭闹耍赖,他都会用拥抱来使她安静,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为她讲故事。比起他那些只能骗骗没头脑的小把戏,简单得听了开头就能猜得到结尾的故事来,他讲故事时的手势其实更为吸引人。无论他的故事有多么不吸引人,她总是能够忍着,不去戳破,只是一味盯着他做着比画的手,为那些修长白净的手指而深深入迷。不过很快,大表哥就不再主动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了。记得某一次,她又想往他腿上坐时,他笑着说,你都这么大这么重了,我的腿已经承受不住了。那一次,她有些尴尬,能感到,自己的脸有些热,一定也有些红。接下来又有一次,两人打闹胳肢,大表哥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胸脯,她那小小的、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一下子就像中了电击一样。那一次,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脸红时,就看到,大表哥的脸先红了。自那以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年代,是真正结束了。

而在去年那次,在她走出大学校园、准备踏入社会的前夜,她那已经完全成熟的乳房,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衫,在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手中,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如烈火燎身一般的情欲,尽管它短暂得仿若蜻蜓点水。你怎么不戴胸罩?那时大表哥一面抹着头上的汗,一面气喘吁吁地问。哎哟,刚洗完澡,忘了呀。她回答得无比自然。你会让每一个碰到你的男人不得安宁。大表哥最后用这句话,作为送别她走向新生活的赠言。

重新对准焦距,再去看镜头里面那个男人,苹果还在他手里精致而缓慢地旋转着,果皮和果肉缠绵难舍。朵拉想,这人不过是在给自己削,并不为了让谁观赏,竟还如此讲究,真是不可思议到了古怪的地步。和大表哥一样,这人同样有双修长洁净的手,并且,更为细腻。干净圆润的指甲,透着健康的粉红色,像一只只精美的小贝壳。从懂得对男人感兴趣起,她就一直喜欢有着这样一双手的人。长着这样一双手的人,一定有着一颗无比细腻的内心,一定懂得如何温柔地抚摸女性。这么想着,朵拉的耳廓不觉就有些发起热来。

苹果终于削好了。又像大表哥一样,那人提起果皮顶端,轻轻一抖。果皮完整地脱落下来,呈现出一条美妙的螺旋曲线,而那颗苹果,也像一个让睡裙完美滑落的女体,闪着微黄而均匀的光泽,优雅而坦然地裸裎着。

那人端详了一番果皮,似乎感到了满意,随后,将果皮托在一只手中,开始吃起另一只手中的苹果。他小口啃,细细嚼,不露一点牙齿。将果核啃得小到不能再小之后,放进托着果皮的那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打开,用内侧在嘴边轻轻按了按,再单手轻抖,折回原样,放进原处。

一套精致的表演,加上最后这幕完美的尾声,让朵拉看得几乎要呆过去。她始终喜欢会用手帕的男人,但就连她的大表哥,也不曾精致绝伦到这般地步。

从懂事起,外婆就教导小朵拉认识到,手帕,是一种无论男人和女人,维持优雅品位必不可少的配件。南京路上第十百货公司,外婆总叫它先施公司的,一楼的手帕柜台上,那像小型旋转屏风的手帕展示架,是她和外婆每次走进这家公司店门时,必然要过去鉴赏一番的。历年下来,朵拉已攒有十几条花色不同的手帕,用来搭配不同季节不同质地的衣服。记得宗一生日时,她曾送过他一条有着漂亮条纹的高支纱男式手帕,但很快她就发现,它被一大堆鼻涕搞得恶形恶状,比一块最丑陋的墩布还要令人恶心。那让她不得不进一步怀疑:自己与这个同龄男孩,到底能走多远。

男人转身走出镜头。再回来时,就见他两手远远地垂在身体两侧,前后不停地摆动着。

朵拉不由想起上小学时的一段经历。那时她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女同学,她常去她家玩。每次总能见到那女同学的妈妈,站在后天井的水龙头下,没完没了地洗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洗,一根手指与一根手指之间缝隙地洗。洗完了,两手远远地垂在身子两边,前后不停地摆动,那样子,总是让朵拉想起外婆家厨房窗口晾着的咸鱼干。慢慢地,这个有着两只风干咸鱼般手的女人,变得连看人的眼神,都像一条咸鱼。后来,听说有天夜里,她拿菜刀把她丈夫给砍了。再后来,听说她进了一家医院,常年住在那里。对于那医院的性质,大人们之间总是用一种既模糊不清又足以令人会意得直要意味深长地点头使眼色的语词来表述,而班上一些品学兼劣的男生,则会十分干脆无耻地说,那女人住的是神经病医院。很快,那些不学好的家伙们,开始叫那个可怜的女同学“小神经”。最后,那个女同学也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了,连慈祥得就像是全班同学外婆的班主任老师,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手晾干了。那人甩了下头发,露出了眼睛。他的眼珠泛着一层褐黄色,亮亮地一闪,像是琥珀一般。这种颜色的眼睛朵拉还很少见到,这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异族人的味道。眼神飘移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的,朝她这边转来。她赶紧放下摄影机,准备侧过身去挡一下,遮掩住,但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他朝她走来。他的眼神让她紧张,冷冷的,有一种被窥视后的不快。他一定会指责她,她无法为自己辩护。她这行为就是窥视,偷窥,算不得光彩。

他在她面前站定。一臂之远,他投过来的眼神,是一种仿佛离着十几、几十米的感觉,是一种列车在向前,而他在向后退去的感觉,但那眼神里却有一股力量,或者说气场,让她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只三叶虫,在迎头滴下的松脂里,一点点凝固了须爪,不得动弹。不过,就在下一刹那,就见远处那冷傲的眼神忽然闪了一闪,释放出一丝带有善意的笑,将距离神速地缩短到了咫尺。早知道你在拍我,我会让自己的举止更加完美些。这意想不到的、富有幽默意味的话,让朵拉一下子放松下来。她不由也释然一笑,差点脱口而出:我这机器里没装胶片。

你已经很完美了,瞧瞧你让手变干的方式,完美得有多么讲究,多么科学。情不自禁的,朵拉也摆出一副戏谑的口吻。但在心里,她却为自己居然敢于如此放肆而深感惊讶。从学会独自上路时起,在陌生人面前,她就练就了处处小心事事防备的本事。以后,虽然从事了以跟形形色色人等打交道为职业的工作,但只要不是出于采访需要,她通常仍旧不喜欢主动跟人开口说话。更多的是用眼睛去观察,只有看得准,才能出言狠,一语中的。这是她潜意识里,给自己立的话语法则。

那人在她对面坐下,眼神一沉,脸上又恢复了最初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似乎丝毫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戏谑意味。他举起已经晾干的手看了看,小心剔除了手背上某个微乎其微的如同不存在一样的斑点。其实,我也很清楚,我有些习惯是有些过分。我总是容易被生活的诸般细节所困扰,对此我也感到烦恼,但是,要改变它,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个讲究生活细节的人,是有品位的人,生活中,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能够坚持的都是……嗯,最后的贵族。面前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糅合着几分古怪的天真,让朵拉想要逗弄他的兴致越来越无法遏制。

虽然我对生活过于挑剔,可我明白,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就像无论我怎样反复洗手,那上面其实还是会存在无数个细菌一样。那人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指,语气冷冷的,眼神冷冷的,仿佛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手,而是一只无影灯下的、别的什么人的手。

尊敬的先生,我想你一定很清楚,我们这是前往什么地方,我们很快就没有可以如此讲究地洗手的机会了。不知你是否知道,勤劳勇敢的藏族人民,就连洗碗都是用的干牛粪。朵拉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此刻她感觉到,犹如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推拥着,自己深藏内心轻易秘不示人的聪明和智慧,正欢快地打着小呼哨,争先恐后连蹦带跳地向外挥洒。

那人朝着列车行进的方向扬起头,那琥珀一般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异常的晶亮,语气里也充溢起一股暖意。噢,那里啊——那是个可以清洁灵魂的地方,那是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肮脏在那里无法生存,丑陋在那里荡然无存,洗手的问题,还算什么呢——当然,假如——他目光又落回到自己手上——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用酒精棉,我带了足够给一团人消毒用的酒精棉。

你可真是太……太有意思了。朵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干什么的?艺术家?诗人?演员?老师?还是任何一种形而上工作的从业者?啊哈,看来我们这支队伍的成分,正变得超乎想象的丰富多彩!

那人目光比从窗外掠过的杨树还要迅捷地朝她脸上一扫,而那一扫的犀利程度,让朵拉感觉,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紧贴她的脸颊划过,她脸颊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开始簌簌发抖。那人语气随之也骤然一变,重新恢复了冷冷的腔调。行了,够了,别把我当成傻瓜了,我早就明白,你在拿我寻开心,对吗?小姑娘。他伸出食指,在她鼻子前面点着。不过,你很快就会清楚,取笑一个医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别看你现在神气活现,到了海拔四五千米,会有你好看的。到时你能否上源头,完全取决于我的判断。知道吗?我是队医!

那人挺直颈背,目光严峻地瞪着她,派头完全像是一个正要走上手术台的真正的医生。

朵拉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嘿,你是队医不错,可我不是队员,明白吗?你管不着我!

自称是医生的男人,伸手拿过她的小红旗,举到眼前。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队员,因为我相信,老田队长就是闭着眼,也不会收下你这个小丫头。但无论你是什么,我的初出茅庐的小女记者,你也只是一个吃五谷杂粮的血肉之躯,严酷的高原环境对你不会比对别人多开半点恩,到时候,你的弱势只有更加显而易见。走着瞧吧,你让人头疼的时候多着呢。在一个医生眼里,只要不是外星人、机器人,就都是病人,都有需要医生的时候……

自称是医生的男人,躲在摄影机后面,不慌不忙地、念咒一般地说着。

在一个记者眼里——请记住,是记者!任何一个有弱点的人,无论将自己包裹得多严,迟早都会有被一双记者的眼睛看穿、被一只记者的手指捅到软肋的一天……

没等朵拉的舌饶完,她的声音就淹没在一片嘻哈声浪中,去餐车的人们抹着嘴回来了。

嘿,这俩人原来躲在这儿呢,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