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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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向远方,同船渡(1)

无论对自己的想象力有着多么狂妄的估量,但在198×年那个春色渐浓的4月里,女孩朵拉也不可能意识到,在这个春天随后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一切,会给自己此后一生带来怎样令人惊惧的影响。

那年春天里某个看似寻常干燥的午后,中原腹地Z城空中,隐隐飘动着一股尘埃的气味,还有一股让人去意坚决的气味。

那些初绽新绿的马樱花树,枝头淡粉红色的小伞,还将要在未来季节的某些日子里,一朵朵蓬蓬绽开,释放出年复一年流淌在这座城市上空那缱绻人心的甜香。不过,这些都不是女孩朵拉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季节里,有兴趣关心的事。那些淡粉红色的小伞,是否还能在她头顶再次开放,她已毫不在意。

最后一遍汽笛响过,Z城在女孩朵拉眼前的一切无可挽回地向后退去。

送别的人群在月台上挥着手,男人们在喊着一路平安,为国争光,为民族争光,祝你们凯旋归来;女人们则在抹泪,喊着多保重,还有女人在追着车跑。

女孩朵拉靠在窗边,托着腮,不动声色地望着月台。那里没有送她的人,她心中也没有丝毫离愁别绪,她有的只是满心窃喜。终于在路上了,终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逆转她的脚步了。一场以漂流为名义的冒险,眼见的仿佛正成为只为她一个人设计的一场疯狂逃亡之旅。

列车加快了速度,灰蒙蒙的Z城被迅速抛在身后。青翠的麦田在眼前绵延,一排排钻天杨向着天空舒展臂膀。万物蓬勃生长,大地充满希望。朵拉朝着玻璃上的女孩做了个鬼脸,心中窃语,愿前路绵绵无尽,愿归来永远遥远。

姑娘,这么快就想家了?队长老田从身后经过。她回过头,冲着他的背影又做了个鬼脸。

这是一节专门增挂的车厢,除了十五名探险队员、十二名记者,再没有其他乘客。本来记者中除了朵拉,还有一位女性,是一家晚报的,朵拉见过,和自己一样,也是个三毛迷,聊起三毛,聊起走向神秘而广袤的远方,那劲头活像三毛附体。但就在昨天晚上,她得到消息,那女记者的行李被她丈夫藏起来了。据说那男人还扬言,要上他老婆单位,去痛揍那个决定派他老婆参加这场采访的领导。如此,顺理成章的,那女记者来不了了。沮丧之余,朵拉不由又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掉进婚姻的泥潭;转而又想,即使自己结了婚,宗一要胆敢干涉她的任何决定,她也有本事立刻让他去见鬼。

车厢中央一片红光,一片喧哗,那是些被月台上欢呼的人们和媒体称作英雄的男人们。朵拉一个一个辨认过去。统一的服装下,包裹着的是形形色色不一样的身份:炼钢厂工人,肉联厂工人,货车司机,民办教师,经营水产的个体户,甚至还有两个有过前科的无业游民。队长老田,一眼看去就是这些人里最为醒目、最为出类拔萃的。高大的身材,堂堂的仪表,称得上不凡的谈吐。凭这一切,最初就连朵拉也完全想象不出,他不过是一个区文化馆的小职员。早前朵拉去采访他,他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向她伸出手时,她就眼看他头顶天花板上一张蜘蛛网,一连晃了几晃。

那场采访,朵拉除了对老田和他的生存环境留下深刻印象外,还对他的馆长上司—— 一个眉眼委琐、个头比她还矮的老家伙,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她跟老田谈话的一个多钟头里,那老家伙不停地咳嗽、吐痰、擤鼻涕,弄出各种令人作呕的响动,弄得朵拉结束采访后,不得不向他致意:我看您还是别再带病坚持工作了,还是赶紧提前退休的好,我相信老田一定能把您未竟的事业完成得更为出色。

一片嘈杂中,老田的声音力压群雄。

自古时势造英雄。古往今来,有多少好男儿,一腔热血,满怀抱负,只可惜生不逢时,空怀遗恨。毫无疑问,我们错过了一些好年华,但我们还是应该感谢时代,终于又给了我们这么一个能够充分展现自我的机会。是幸运,是侥幸,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错,我们没有精良的设备、充足的资金,但我们有满腔热血和充足的勇气,这是我们最为宝贵的财富。当然,我们每个参加者,所怀动机可能不尽相同,但我希望,我们每个人能够借此机会,努力向社会、向世人展示自己最精彩、最闪光的一面。俗话说,好花还要绿叶扶,好汉还要众人帮,在此,我再次希望各路媒体,能够大力为我们造势,让这场探险行动的意义深入人心,让这场探险行动的影响广为流传。当然,我更希望我们的小女记者,能多为我们拍些宝贵的画面。各位不要小看她,我们的一切行为,她都有可能记录下来,日后铁证如山!

老田说着,抬臂朝朵拉这边一指,众人目光齐齐投射过来。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鬼子姜,你小子——老田朝某个队员瞪起眼。

就算漂完又怎样?英雄?嘿,笑话!不过就是一场游戏,游戏一结束,我们还得回家继续当小老百姓。你老田大概能靠这趟出个名,混上馆长的宝座。我没别的门路,还得接着干我的个体户。酸溜溜的口气,是那叫鬼子姜的。

馆长?哈,你以为我田某人的眼皮子浅得就跟条阴沟一样吗?只要我还活着,我是绝对不会再回那个活棺材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漂流从头越。我要将自己的名字,永远铭刻在一条又一条滔滔奔腾的大河波涛之中。抛开人间万般烦恼丝,唯有那从远古而来、往永恒而去的大河,才是我田某人愿意付出后半生血肉去激情拥抱,去从每一朵浪花里寻找永生真谛的大舞台。国内国外的大河,我都排好队了,每年一条,挨着个儿来。只要这趟名声出去,以后就不用发愁经费物资了,那赞助商还不得打破头的往前冲?弟兄们,有愿意追随的,现在就开始预订——明年,密西西比河!

好啊!跟着大哥一起干哪!人生能有几回漂啊,漂了一回少一回啊!呐喊声此起彼伏。

朵拉仔细看着手头的一份名单,一一核对着队员名字。数来数去,她总觉得少了个人。有一个名字,她怎么也找不到相对应的人。她将在场的队员看过来又看过去,确定没有一个人能够和这个名字对应上。出发前有过一次集会,每个队员她都见过,有印象,但叫这个名字的人,她肯定没见过。先前她曾听说,有一名来自北京的队员,要在出发当天才能赶到,那说的就是这个人了吧。难道这人也临阵当了逃兵?一个北京人,一个伟大首都的骄子,哼!

午餐有木须肉片、蒜薹炒香肠、海米冬瓜、西红柿鸡蛋汤——一个悦耳的女声,带着此种场合所特有的徐缓节奏,在车厢上空流淌开来。那声音柔软黏稠,每一个字的尾音与下一个字的前音纠结缠绵,如同一道滑溜溜的、入口鲜香的汤汁。尽管这声音所指向的那实际入口的饭菜,极有可能要比一位厨艺最糟糕的大妈做的还要难以下咽,但仅仅凭这声音,就足以使男人们抛开一切理想与抱负,不假思索头也不回地按照肉体本能的指引而去。转眼之间,慷慨激昂的豪杰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朵拉坐着没动。她包里带的有茶叶蛋和苹果,这是昨天宗一为她准备的。她这倒不是要为公家节约,而是多少年来,出门上路,她只习惯于吃这两样东西。

从十一岁起,每年暑假,她都要跟铁道线打两遍交道。Z城,上海;父母家,外婆家,两点之间一千多公里,将近二十小时的旅途中,心寻找不到安全感。十一岁前,她以为外婆家就是自己家。十一岁后,结束了下放的父母亲,努力试着让她明白,那只是她短暂的错觉;只有回到Z城,和他们在一起,才叫回到自己的家。可要让她真正接受这一点,已不那么容易。从此,她便像一根身不由己的钟摆,每年暑假,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在漫长的铁道线上,不停地往返摆荡,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真正归属,究竟在哪一个点上。年复一年地奔波,以至于她渐渐觉得,自己的真正归属,也许,就在路上,不在任何一个瞬间的静止之点。直到如今,她都可以准确地说出,那趟她坐了几十遍的火车,所经过的每一个大小站点的名字,以及准点停靠每一个站点的时刻。

我要回家。不,她从不会像其他小姑娘那样这么说。我得回我父母家,或者,回我外婆家。她从来都是这么跟人说。

炎炎夏日,充满着汗馊味的车厢,是她最痛恨也最摆脱不掉的场所。每次离开父母时,她总是说,不要为她准备任何食品,她就吃火车上的盒饭。这样,他们就会塞给她五元钱。他们其实不知道,她一闻盒饭的气味,就想吐。一路上,她最多只会给自己买两只苹果和两只茶叶蛋,这样下来,五元钱里差不多可以省下四元,到了目的地后,她就把剩余的钱全数交给外婆。等到离开外婆家时,外婆也总是会为她准备好最大的茶叶蛋和最红最圆的苹果。苹果、茶叶蛋,陪伴她由童年跨入少年,再由少年迈向青年,面对岁月流逝,面对年复一年的孤独和动荡,唯有它们,能够给予她最熨帖、最忠实的陪伴。

车厢静得像散戏后的剧场。朵拉从背包里摸出一只苹果。圆润鲜艳的苹果,漂亮得几乎像假的,让人舍不得吃。放回去,再摸了摸装在一只塑料袋里的茶叶蛋,尚有余温。临走前,宗一做了一大锅油汪汪的卤面,吃得她直到现在肚子还有点撑。父母恰巧都出差了,帮她准备行囊送她出门的,只有宗一。真该感谢这个绝好的机会,不然的话,父母一定会大加阻拦此行。虽然他们自己都是在十四五岁上跟家人不辞而别,加入抗美援朝大军,但是为人父母者,通常总是会毫不例外轻而易举地忘记自己曾经患过的青春狂热症,而对同样正值青春年华的儿女,有着一万零一个不放心。

在她的坚决反对下,宗一最终答应不来车站送行。她从来都讨厌戏剧化的送别场面,假如他再当众洒上几滴眼泪,或者仅仅眼圈发红,她就会无地自容。独自上路,她早就习惯了这一生活必需方式。另外,潜意识里,她是不是也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她有这样一位男友?这一点,她也无法或者也不愿去肯定。总之,当宗一按照她的要求,站在窗后目送她离开时,她连一下头也没回。

她开始摆弄起自己那台16毫米手提式摄影机。这个八斤半重的小家伙,是她这趟随行采访的工作伙伴。去年毕业分配到电视台,实习期间,男生们一人一台摄像机,而她,领到的却是一架早已被淘汰的红旗牌16毫米摄影机。领导说,照顾她是女生,用轻便的拍方便。领导的话没错,不过,拿着这么个土包子出去,男生们总是报之以嘲笑,“高举红旗向前进”,他们总喜欢这么冲她喊。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台小土包子,竟成了这次竞争采访机会中她的撒手锏。考虑到又笨重又需要电源的摄像机,在高原恶劣条件下,使用起来多有不便,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男记者们,不得不被领导剔除在人选之外。

我相信我的决定。力排众议确定最终人选之后,台长望着她,神情庄严地说。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台长重重地拍着她的肩。还有意志!她仰着脖子,也一脸庄严地说。

刚刚工作半年,就成为台里最年轻的全省好新闻一等奖获得者,这显然是一个比会操纵16毫米红旗摄影机更关键的胜出因素。尽管此前做梦也未想过要从事新闻记者这一行当,但某种连朵拉自己都无从意识到的潜在天赋,让她的鼻子一旦有机会嗅起新闻苗头来,比一只闻腥而动的猫儿还要灵敏。

朵拉站起来,举起摄影机,眼睛贴近取景孔,移动起镜头来。

窗外,车厢内,空镜头,还是空镜头。但是,不知怎地,一种不安的感觉,雾一般地在她心头弥漫开去。尽管它无声无色,难以察觉边际,但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她甚至弯下腰,朝两边卧铺底下望了望。

镜头对着每一个铺位,一小部分一小部分拉近,特写。露出一角介绍黄河的书籍的背包,望远镜,墨镜,军用水壶,倒扣的地图册,简易小相册,插在相册里的相片:幼小的孩童,年轻的少妇、姑娘,苍老的母亲……

镜头从相册上移开,画面里突然闯进一个人,一个朵拉从未见过的人。一眼看去,偏于单薄的身材,和其他队员比起来,有着明显的差异。再看一眼,就能看出,实际上,不仅仅是身材,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藏于躯体何处却又分明向外散发的东西,使得他跟那些队员泾渭分明。

这人是从车厢连接处冒出来的吗?可以肯定,刚才数人时,没见过他。那么,他就是一直隐身的那个人!他该不会一直置身洗手间或者厕所吧?要不就是一直躲在车厢连接处看风景?朵拉一面藏在镜头后面观察,一面琢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