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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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哭泣的影像(2)

这是一条著名的文物集散街,字画店、古玩铺林立。刚认识麦田时,我常喜欢跟他到这一片来淘宝,看他如何兴致勃勃地满足自己那良莠不分的收藏癖。那时我来北京不久,对于这座城市的一切,还像一名寻常的外省文艺青年一样,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我那时甚至还曾起意,想把即将拆除的老建筑一 一拍下来,做成一本画册,后来听麦田说,这主意早有专业摄影家完全彻底、毫不手软地实现过了,才算悻悻作罢。很快,我就意识到,无论我有什么样的念头,即便不用麦田点化,自己迟早也会偃旗息鼓。随着岁月流逝,我正看到,太阳底下无新奇,无论怎样自命不凡的外省才子,来到这座消纳力强大的城市,多数最终都只能成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开始对这座城市的一切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拆也好,建也好,申奥也好,后奥运也好,都无关我身心痛痒。我对自己会在这座旧城楼与“大裤衩”交相辉映,让老北京人日益趋近于河北、让腰缠黑金的煤矿主日益成为城中豪宅新贵的城市停留的时日,越来越没有把握。我一天比一天接近于坚定地认为,这座足以让任何一位繁衍了三代以上的本地人找不着北的现代迷宫,迟早会成为我不明里程的人生旅途又一个中转站。而在离开麦田之后,我则开始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频繁地怀念起那正日渐离我远去的出生地,那些不比一件旗袍更宽的弄堂,那些三五日晾不干衣服的霏霏梅雨天,那些比霏霏梅雨还要淅沥缠绵牵丝攀藤的吴侬软语,当然,还有那些精致小巧软糯甜腻的点心。呼吸在这座既繁华喧嚣又备感形影孑然的首善之都里,我常常会为想起一碗酒酿圆子、一碗黑芝麻糊或者一碗荠菜馄饨而热泪盈眶。我在本地的所谓上海菜馆子里,怎么也找不到一口地道的滋味。我开始想,这是否就是,无法抗拒的血缘力量,也许比来自于世间任何一种血缘之外的情感力量更强大,它这是在召唤着我,驱赶着我,要我这口音混杂得几乎没人能听得出出自何方的神圣,洗尘归根了?

前两年,房价还便宜时,身边不少朋友都买了房子。现在,我成了他们集体怜悯的对象,见到我就说,看看你,早不下手,现在望楼兴叹了吧?我嘴上打着哈哈说那是那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然而私下里却不时会看看上海的二手房广告。去年秋天回去,还专门找中介带着看了几套房,结果当然都不满意。不是嫌价钱太贵,就是嫌房屋结构不好,地段不好,商业配套不好。陪我一起看房的大表哥说,我早看出来了,就算是价钱便宜格局方正位置又好,买下来,你住不长久,还是会不耐烦,还是会不晓得想再搬到哪里去。我看你啊,需要的不是房子,你需要的是从前的时光。外婆不在了,你在这里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了,这地方也就不可能真正留住你的心了。大表哥一向随我的习惯,跟着我叫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姨外婆为外婆。当时听了他这话,我眼圈不由一热。为了掩饰真实情绪,我赶紧飞了他一眼,一把挽住他的臂弯,哪里,还有你嘛。风采依稀的大表哥干笑一声,谢谢恭维。事实上,不用他点破,连我自己都能听出,我的声音有多么虚伪。大表哥说得对,上海对于我,所有与幸福、快乐有关的点点滴滴,都是和慈爱的外婆联系在一起,有她在的每一个日子,才真正具有归属的意义。当她与我共同呼吸、一道触摸过的那个时代,随她一起远逝之后,所谓的归根之说,更像是一个前往海市蜃楼之谈。我将注定流徙,途中就是归宿,随处即为家园。这是我来到这人间还未睁眼之际,命运就已烙刻在我脑门上的启示。

出了胡同口,公交站眼看就要到了,麦田的车子又紧紧跟了上来。达令,都这么晚了,路上又得一个多钟头晃荡吧?还是别坐公交了,还是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逍遥吧。

我一面朝一辆正驶进站的公交车追去,一面头也不回地说,你还是省省力气,早回早睡早点做个美梦吧,现在的小姑娘们,耗人体力着呢。

我的这个小窝,任何人都不知道地址。我没请过一位女友来这儿做客,也从没让任何一个男人送我归来。为了保护自己那点脆弱的安全感,我堪称是煞费心机。

借着射进窗来的路灯光,摸到床边躺下,油油尾随着跃上。它先是舔了两下我的手背,接着,两只柔软的小爪子朝我胸口一搭。暗夜里,十斤重的油油,像一桩心事,在我胸前沉沉卧下。

油油原本是外婆收养的流浪猫,生辰不详,在外婆身边待了至少有七八年。那年的春天,外婆因为老年痴呆症加重,被二姨妈送进福利院,大胖小子油油,便在一夜之间失了宠,活动地盘立刻从三房两厅,降为阴暗狭小的卫生间,顿顿高级猫粮、鱼罐头,也换成了残炙冷饭。生性讨厌猫的二姨妈说,谁都不要有闲话,这个家该我做主了。

外婆的离去比任何人预计的都要突然。在举目无亲的福利院里,在同屋三个症状远比她更为严重的老太之间,她显然没有耐心等到任何一种致命疾病发作了。那年的中秋之夜,她死于一小口坚硬的月饼。

在还不曾进入福利院之前,在那些一段失忆连着另一段失忆之间的短暂清醒中,对于自己的未来,外婆曾经充满忧虑。我那时向她许下过两个承诺:一是给她一个有安全感的家,二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在她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因此,尽管最后我对麦田已经萌生去意,但为了外婆,同时也依稀回想起当年与宗一分手给对方造成的心理伤害,还是下定决心,打算再自欺并欺人一番。我去向麦田提出,我准备掏出私房钱,好好装修一下房子,然后咱们结婚,将我外婆接来。她老人家一定不会赞同我跟你过这种无法可依的生活的,她老人家即便是生了病,那智商也绝不那么容易对付。麦田说,看到顽石终于点头,看到一件利你利我利于社会稳定的多赢好事终于有望实现,我内心有说不出的快意。装修房子钱好说,我可以出一半,以切实落实咱们一向执行的AA制。现在你想要接你外婆来,这当然是件功德无量的善举,可惜我姥姥早死了,那你看我是不是把我老奶奶也接来?

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亲爱的外婆在离开这个人情浇薄的世界之际,是否还记得我那两个承诺,但我记得,此生我将永远记得。因此,在搬离麦田那里另租居处之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将油油接到身边。我决心将它安养终老,这是我唯一能对自己愧疚的良心做出的安抚之举。

从此每当黄昏降临,我便归心似箭,无论是谁,以什么样的理由,都无法让我在外流连忘返,夜不归宿。无论有多少疲惫,多少烦恼,多少孤独,多少绝望,每当我在床上躺下,油油跳上来偎在枕边,我就清楚,生活,还有必须继续下去的理由。

我把油油抱到一旁,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但是,沉甸甸的感觉依旧留滞胸口。

的确,假如没有麦田,很有可能,我和蒙地会错失这次重逢的机会。可是,如此败坏胃口的重逢,对我来说意义又何在?假如他死于当年,让生命定格在最为美好的时刻,对他,对我,是否是一个更好也是最好的选择?

眼前恍惚荧光一闪。我跳起来,打开灯,迅速退守墙边。

屋里只有我,窗外不见片影。除了我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窥知我的心思;没有人会扑上来掐住我的脖颈,逼我彻底交代清楚不可告人的腹谤。但我仍然紧张地背靠墙壁,双臂环肩,四下转动着眼珠,像一只受惊蹿出洞窟又不知该如何去从的穴兽。

待在医院的蒙地,此刻,或许已进入梦乡,或许也正陷于往事的追忆,但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梦到,不会想到,那个曾与他共度生死的女人,此刻,会希望他死于当年!难道,这就是生活给予我们的馈赠:让我们活得如此之久,让我们变得如此不堪?

我继续不安地向四下打量。空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叵测的电磁波,它控制着我,让我无法移动分毫。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仿佛是一串警告我限时交代内心隐秘的警铃。我像遭了蜇一样扑向沙发,抓起靠垫,紧紧压住皮包。铃声喑哑下去。这么晚了,会是谁?麦田,特娜,还是某个同样无法入眠的女友?无论是谁,这个时候,我都不想再被惊扰。

铃声终于结束。我松开手,蹑手蹑脚退回床边,躺下,拉过被子,蒙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