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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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哭泣的影像(3)

油油刚钻进一颗脑袋,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一定是麦田,一定是跟我一样,独自难以入眠,还想继续未竟的话题。除了他,这城里没有第二个我所认识的男人,敢有勇气拿出这么股子坚不可摧死不发芽的铜豌豆劲儿来。

我爬起来,再度扑向沙发,抓住皮包,一把拽出手机。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竟然是蒙地!

噢,我——我刚才在洗澡。那么,现在洗完了,准备舒舒服服躺下休息了,是吗?明显带着讥讽的口气。不,还不太想睡,再翻会儿书吧。我竭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我一面反守为攻,一面飞快揣测着他打来电话的用意。快十一点了,他还没睡,这不能不让我担心。这段时间,他状况还算比较稳定,医生已经说很快就可以出院了。难道,病情又有所反复?听特娜说过,尤其在眼下这个季节,蒙地的病情要比在其他季节更加难以控制;在美国时,就有过在医院里服着药物还久久难以稳定的时候,那时候,也正是春天。

你好好想想,自己丢了什么没有?不怀好意、蕴涵着某种悬念的声音。我的心一忽悠。我能将什么重要东西丢在他那儿呢?就算是不重要的东西,也不可能丢在他那儿呀。我将皮包抖了个底朝天。所有的零碎都在,噢,那个数码录音笔不见了!

每次去医院看蒙地,我都会带上这支笔,悄悄录下我们之间的对话。重逢,然后分别,然后……也许,不会再有然后了。他始终拒绝照相,我连手机都不能当他的面拿出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设法留下一点他的声音。难道,昨天离开他那儿时,把这支录音笔落下了?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因此大为发怒?我迅速转动着脑子,想着假如接下来他提到这支录音笔,我该怎么编造借口解释。

你这个蠢女人!我的耳膜差点从左边穿到右边。我看你是把自己的大脑给丢了!昨天我就想提醒你,可是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靠你自己醒悟更好。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无可救药!告诉你,今天是老田和我们最后分手的日子!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能忘个一干二净,情义二字对你来说,还意味着什么? 我从沙发上滑到地下。所有的现实声音都从耳边消失,只有来自那片高原大地上的细雪,又一次带着轻微的淅沥声,静静地从天而降,密密地落在我额头上,撩动着我的心绪。

我费心梳理着一片混沌的记忆。我已经弄不清最后和老田分手的那准确的日子,因为随着在那片这一天和下一天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的土地上所待时日越来越久,我渐渐失去了按照日期来记忆每一天的耐心;而随着岁月这一年和下一年日益了无新意的更迭,我更是越来越愿将那段风雪弥漫生死一线的日夜,搅和成一片高原之上永不凋谢的春天,就像一块将一叶春花整个包凝在内的冰晶剔透的琥珀,收藏进记忆的密室。但我至少还能记得,我们和老田最后的分别,还远远不该是在这个季节。这个季节,这个4月,我们还应该在没到腿肚的积雪中跋涉,寻找着那好似永无迹象的源头。和老田的分手,无论如何,也该是在五月里的某一天,在原野积雪开始有所消融,一场标志春天正式到来的大雨即将降临的前夜,在一些新生的鼠兔已经成长壮大急于出洞,许多如同婴儿小指尖般的鲜嫩草芽正在扎陵湖畔如同点点疮斑一般的褐色土地上,争相发出哔剥心声的日子里。

按照蒙地的记忆,他至少将老田和我们最后分手的日子,提前了一个月,一个季节。但是有关这一点,我又有何能力向他做出提醒?不仅我也说不准那一个具体的日期数字,并且要去帮助理清一个像蒙地这般病症尚不稳定者的思维,想必无异于与拔着自己头发离开大地一样不可思议,或者干脆如蹈火坑一般自取灭亡。况且,我又有何资格提醒他?假如不是他这电话,那即便是在下一个月里,我也肯定不会记起那个在他看来本该被我记得,但却被我像忘记那段日夜里所有清晰日期一样忘记的数字。这二十年里,我不从未在一年中某个特定的日子里,像理应纪念起一个永不复生的亲人一样,记起老田吗?

而再退一步说,一个数字的真实意义究竟又何在?当它能够附着于一个曾经的有机之体上,被作为生命鲜活存在过的标志而记忆时,那即便是它变得模糊不准,悖离真实,但那抚慰人心,甚至标榜道德的意义,何尝又会减弱半分?

可怜的蒙地,人生往事确确实实正以一种渐趋模糊破碎的方式,向你做着一个漫长的、钝刀子割肉冷水煮青蛙似的告别,但只要你还能如此深情地记得老田,任何有关日期的具体数字都不重要,重要的一点仅仅而且必定是,你的以及老田的生命,比起我的来,在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任何时候,都要远富于高尚与不朽的意义。

嘈杂的现实重新攫回了我神游的灵魂。电话那端,蒙地还在滔滔不绝地发泄着。他说我如此无情无义,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他说他真后悔认识我,为此他感到羞耻,甚至绝望。你为什么没在那时死掉?你手头要是还有当年拍的那些片子,最好再去重放一遍,好好看看那里面的自己,然后再去照照镜子。我宁愿现在怀念你,也胜过再见到你!他用一串咆哮,将我狠狠钉上了耻辱之柱。

我在地下直坐到两腿发麻,才站起来,趔趔趄趄走到壁橱前,打开门,拖出一只式样老旧的小皮箱。

这只小皮箱的年龄远远超过了我。它曾是外公外婆的新婚家当,它跟随外公外婆经历过漫长的逃难路程。它盛载的故事,远比我所能知道的多。逃难开始时,外公外婆轮流提着它;逃难结束时,提它的人就只剩下了外婆。考上大学那年,外婆将它送给了我,她知道我一直喜欢这只外形精致富古典气质的小牛皮箱。乖囡啊,你长大了,会有一些小秘密了,以后你就用它来收藏自己的小秘密吧。从小,外婆就教导我,一个好女孩,除了应该有几方花手帕,以及其他一些与传统大家闺秀相关的精致习性,还应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不能总是哇啦哇啦把肚子里的一切都告诉别人。我想外婆说得对,没有秘密的女孩,不能算是有魅力的女孩;没有秘密的人生,不能算是真正的人生。那时年方十七的我,就开始十分渴望自己的人生,能够拥有一些不同于一般女孩的秘密,来满足这只不同寻常的小皮箱。

小皮箱在我身边沉默了将近二十年。它忠实地跟随我走南往北,偶尔,我会在翻腾东西时朝它瞥上一眼,在心里对它说,谢谢你,我的朋友,这么多年来,替我辛苦保管一段沉重的青春记忆。总有一天,等我再老一些,等往事距离再远一些,等记忆再模糊一些,我会让你卸下这沉重的负荷。

找来钳子,费了好大力气,夹断锁环。二十年前一锁上,钥匙就被我扔掉了。

一股刺鼻的尘霉味儿扑面而来。一只只报纸包裹的扁圆形小包,依然像当年入住时一般,一排排静静地躺着,做着泛黄的沉梦。每个纸包上面,粗墨笔写的拍摄主题、时间、地点字样,依旧鲜明有力地证实着那段曾如掠过山口的高原疾风一般呼啸不羁的日夜。

我打了一个空前响亮的喷嚏,拿起一个纸包。198×年,7月,松巴,三队员葬礼。纸包窸窸窣窣抖着。

我仿佛再次听到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哭泣。那哭泣犹如拍岸惊涛,向着那片惨烈的高原,那个惨烈的春天,发出一阵最后作别的呐喊。

我拿起压在这只纸包下面的那只纸包。

即便是闭着眼,我也能清清楚楚看见,在这只纸包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废墟。

我永远记得这两个字,就像我永远记得这两个字所意味的一切,就像我永远记得那一场青春的烟花,盛放与毁灭是如何同时在我眼前呈现。

我小心翼翼打开纸包。一卷黑色胶片暴露出来。我抓住片头一拉,就听刺啦一声。我的手开始发抖。我再拉开一截胶片,又是一声刺啦。我的手抖得完全停不下来。我拿起一盘又一盘,拉开一盘又一盘,只听得刺啦声声不绝于耳。

箱子清空了。那些精心收藏的胶片,成了一堆盘根错节的须藤,成了一团挥之不去的噩梦,缠绕着我的灵与肉。我坐在这团噩梦中间动弹不得,如同一个颓坍得不可复生的废墟。

胶片全都粘连了,每一圈都粘得死死的,就像紧紧相拥至死不愿分开的一群生命。每拉开一段,就毁掉一段,全部拉开,全部毁掉。这些被我视为珍宝的收藏,这些不可复制的青春影像,无法忍受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惊扰,以一种极为壮烈的形式,就此跟我诀别。

我依稀听到一点细小的、类似于咯吱咯吱的声音,想必是那些已遭毁灭的影像,在不甘地发出最后的切齿呢喃。

房间另一头,在我视线不及的地方,在沙发与墙壁间的缝隙里,油油正忙得不可开交。它在起劲地啃着那支录音笔,一副不咬出里面的秘密誓不罢休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