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园内,少夫人裴柔这几日总觉得眼皮跳的厉害,心神不宁的,心中抑郁不欢。整日里陪在一旁的夫君韦如兆安慰她说初次怀孕都是这样的,思虑过多所至。
于是两人就静静的携手在后花园中赏花品茶,全然不知一场巨大的变劫已经在身边发生,并就此结束了他们之间原本恩爱缠绵的婚姻生活,直至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园门外一袭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对着门卫一通焦急的对话,便侧身直直闯进了后花园中,闻得惊讯,裴柔几乎昏厥过去。夫妻二人携手登上了马车,往裴国公府方向奔去。府内太医齐聚,一番诊断之后得出,裴公不幸中风,怕是难以醒过来了。
裴柔伤心不已、悲痛难耐,固执的每日陪守老父亲的床头,伺候汤药。全然听不见夫君的劝言,也不愿回韦府享受自己少奶奶的生活。父亲之于她,是永远的首位,在这个时刻,任何人也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心意。劝解不成,韦如兆也只有经常来岳丈家探视妻子和昏迷不醒的老岳父了。
见得妻子日益消瘦,他心中焦虑疼痛,却还要一面堵住各个可能传递出来的消息流进妻子的耳朵里,苦思之下没有对策,只得寄希望上天的蒙庇了。
但是,天命之所以难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七天后的深夜,仆人唤醒了睡在隔壁厢房的裴柔,惊闻父亲已然醒来,她喜出望外飞奔过来,宽松的睡袍掩不住已经悄然挺起的小腹。
父女两个一番涕泪交流之后,心中急切的裴定向女儿追问朝中的事情,听闻继位的新君不是皇长子时,他惊愕地环视,面无血色。这么说,肖皇后是白死了?而且是死于他的威逼之下?
他忍不住张开嘴,顺着先前涌上来的浓痰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又腥又急,仿佛心跳出来了一样。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自负饱学之士,其实只是做了一只被他人轻易操纵的棋子。
至于其他的事情,韦庄到底是怎样借助他手中的兵力诱逼两位皇叔,并与其他四位部阁长史达成协议,矫旨另诏,将形容萎靡的凌润扶上帝位的,都成了随风而逝的过去,随着新君继位的礼炮声和一片高呼“万岁”的激扬被永远的埋在了地下,成为不被世人所知的谜题。
而他裴定在这场政治纷争中,成为了众人心头难以忘却的笑柄,尤其是那个自己女儿天天恭敬称呼公公的韦庄,此刻怕是早就笑得嘴都歪了。
抑不下心头的愤恨和深深的羞辱感,他伏在女儿的胸前低声悲泣起来,接二连三的自腔内喷出大口的鲜血,三更未至,便酣然长睡过去,再未醒来。手中尚且紧紧的抓着女儿幼嫩细滑的手,但是那双饱含父爱的慈目却悄然闭上了。也许,他没有带着难以抿灭的恨意而去。
出身官宦名门的他自幼就被教育灌输仕途之道,朝堂官场之上,绝无欺诈之说,有的只是计谋和策略而已,技不如人,那么便不应怨尤。
可是,对于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娇弱女子裴柔来说,自己的丈夫和公公一手策划逼死了自己挚爱的老父亲,这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事实。那个除了偶尔处理公事之外便终日与自己厮守在一处的温良谦谦君子,曾经与自己那样深情的花前月下,两相欢爱不知冬去春来,竟然能背着自己下此恶招,难怪他心心念念千方百计阻止自己回家照顾父亲!
趴在渐渐冰冷的遗体上,手抚着腹中已有触动的生命,她的心在此刻被撕成了千万碎片,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化作满地的落红。
一身缟素独自长跪在冰冷的灵台前,漫漫长夜过后,她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断。门外,韦如兆亦是身着孝服长跪在地,却被一众家丁死死的挡在了府门口,不是闯不进去,韦家的下人又何尝不是个个神勇的?
但是,自妻子由下人带来的一句话中,他深深的被震住了:“如果你敢踏进这个府门,我裴柔就立即一头撞死在灵前,追随我的父亲而去!”
爱恨俱已倾城,不是没有苦苦的劝阻过,但是仅凭他一人之力,绝无可能阻挡得了大势已定的败局。唯有水米不进长跪在此,希望能得见爱妻的回心和怜悯,若能挽回,他心下决意将带着心爱的柔儿和腹中的孩子远走他乡。
此生,不再回还这繁华皇城,亦将与自己的父亲割袍断义,情孝实难两全,他只能择了自己愿意此生相守的爱人。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离家远走的妹妹玥茹的心境了,而他自己,也将继着妹妹的后尘而去。
七天出殡,他就是这样跪在门前苦苦等了三天,滴水未进的他终于在第三天夜里昏倒在地。旋即,被韦府家人送了回去。醒来时,爱妻裴柔已经在安葬父亲的遗体后,遣散下人,一把火将徐国公府烧了个精光,随之不知所向了。她的离去,带走了他全部的热情和爱意,曾经时常两相并头而坐弹奏的那阙《凤求凰》,那样的缠绵悱恻: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兰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而今,曲音流转化成了满腔的哀切怨恨:“朱弦断,明镜缺,朝露睎,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至此以后的他,身在锦绣春光中,心却早已化作天边彩云,只盼能日夜照拂得见爱人美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