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老奎的腰不好,锄了半拢地就直起身来。日头很毒,他把草帽往下压了压。羊蛋子的老婆过来了,奶子在衣服里面晃啊晃。羊蛋子也过来了,看见老奎,就直起身子。他足足比老奎高出半个脑袋。他把草帽摘下来扇着风,另一只手里擎着锄头。老奎的老婆已经到了地头,她回过身子,见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她本想吼一嗓子的,但是觉得喉咙发紧。
河面上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老奎的女人终于没有说话,呆呆地盯着树顶。羊蛋子朝着老奎的方向,也慢慢转过身,还有羊蛋子的老婆,她的背面很结实,挺拔的像个男人。所有的知了一下子都哑了。一把锄头倒在田间。
风,紧随着唢呐声。麦浪载着无数双眼睛朝他们涌去。
短促而激烈。唢呐声过后,四下一片沉寂,只有耳鸣还在。
赵六军流着汗。他盯了盯树顶上的金马,感到一阵眩晕。
你看见了么?赵六军问三儿。
三儿说:操!
操!的意思就是,他看见了。
但是还有些没抬头的,他们不敢抬头,他们害怕金马,越害怕,
就越像是真的。唯独刘茂全,他什么也没表示,低头干自己的。他恨金马,不管是人是鬼,都恨。他没法不想起金马最后一次吹唢呐,在河滩上,夕阳将尽,水面泛起金红。风里,有人牧归。金马吹得不是曲子,是声音,很尖,很长,一口气,吹得太阳落山。这时候,刘茂全的女人,从矮树丛走出来,边走边拢鬓角。
他也没法不想起金马出殡时侯,一行人浩浩荡荡,抬着上好的寿材。那是秦爷的,打了好多年了。
本来,应该很有气势的,但,为什么没有声音?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金马,吹上啊!旋即,一阵死寂。人们低下了头。秦爷叹了口气,说,金娃啊,给别人吹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却没的用。
一行人垂着头,再没了气势。
那天,很多女人都哭了,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有的憋着,
憋着的是刘茂全的女人。刘茂全说,金马是活该,让他搞女人。可是,到后来,他也哭了。
在刘茂全哭之前,人们一直在找金马的坟。金马是葬在北面山脚的,其实也算不上葬,当兵的催的紧,只是草草盖了把土。赵六军和三儿,还有羊蛋子,他们都记得,明明在上面压了块大石,可现在,怎么不见了。就算大石没了,大树也还在啊。那棵大树上,还有赵六军用锄头刨的疤。
是狼刨去了,还是闭不上眼睛,自己爬出来,走掉了。
三个人低着头,看见自己的鞋上,沾满了泥,赵六军的要多些,因为他是抬棺木的,走路要吃力。他们一路往回走,后来,就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鞋,全都沾满了泥,又稀又黄,像屎。
赵六军使劲地跺了跺,什么也没跺掉,反而又激起了一些泥,溅在另一只鞋上,然后他又扬起另一只脚,又溅起一些,这次不仅是鞋,连裤子上也有。
赵六军抬起头,见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的脚。
很多人的鞋子已经破了,还有人是赤着脚的,那些脚慢慢陷入泥里,还在下陷。拔出来,又陷进去,试了很多次。最后,他们停住了,他们发现,拔出脚是没用的,因为整个土地都在下陷。
居然是刘茂全第一个哭出声的,那声音就像一声闷雷,缓慢的爆发。传染。从女人到小孩子再到男人。最响亮的,是男人。
一直哭到女人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小孩子哑了嗓子,干张嘴发不出音,只有男人在坚持,他们的体力还允许,他们眼泪干了,嗓子哑了,声音却没有减弱,那已经不是哭。到这个时候,哭已经不重要了,谁也想不起来了,自己来干嘛,为什么哭,更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歇够了的人再次扯开嗓子,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还要哭多久,是不是就这样一直哭着,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