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午餐大抵美味和轻松。尽管在一开始,崔家并没有刻意招待郁离枫。殷实的家底让他们依旧有着足够的条件把足够多的山珍海味变成为平时的口粮。而崔家人公义正直的家风,使得和他们的聚餐也成了很享受和惬意的事情。
自入席伊始赛玉珠就不住给郁离枫夹菜,郁离枫只是稍作谦辞就让老太太解放解放了,别的不说,让一个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为自己服务,再合符礼仪的方式事实上也会变得不礼貌。赛玉珠对此反而很高兴,一个具备着贵族风范,同时又不至于完全被礼节条框束缚的年轻人,才是她心目中的曾孙婿标准。
吃过饭又唠叨上了一圈,赛玉珠领着几位女眷离开了。她年纪大了,每每吃过饭都需要静养上一两个小时。有关曾孙女未来幸福的事情,由几位女人私下交流显得更妥当。至于朝堂上的那些事,还是让男人们去打理吧,再说她也信得过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们。
最终面谈的地点是崔云栩的书房,郁离枫感到非常激动。要知道,对于官场上的人而言,当一个人被邀请到书房面谈的时候,说明对方已经把自己当作非常重要和信得过的人了。客厅的交流不过是纯粹的应酬。
当崔云栩屏退了所有的奴隶和护卫,书房的小聚更显得神秘和深刻。
“孩子,在皇宫门口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就算是没有朝堂上的争吵,你也不可能登上双龙花舟。你可知为何?”入座后崔云栩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重提了问题。反正旁听的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子,没什么需要戒备的。
郁离枫轻轻点头,说道:“似乎陛下并不是真的想给我赏赐。”
“你记住一件事情,君主也只是一个人,有他自己的利益需求。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愿意给任何人赏赐,任何君主都是如此。同样的,至于这赏赐是给你还是给别人,那也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崔云栩看着郁离枫略略紧张的神情,笑着说道,“赏赐之所以被给出去,是为了收获安心。如果一份赏赐不能让君主感到安心,反而引起更大的隐患,那它就是有问题的。”
郁离枫陷入了沉思。一旁的崔健言目光在崔云栩和郁离枫脸上换来换去,满心不解地问道:“什么争吵?什么赏赐?什么安心?你们到底在谈什么?简直让人云里雾里。”
“那是因为我没有和你们讲过,这孩子做了一件多愚蠢的事情。”崔云栩嘘气一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将郁离枫在朝堂上的表现完整地向众人复述了一遍。
崔健言闻言先是愕然,继而大笑:“你还真是能整事啊!明知自己是逆臣之后,还敢和皇上对着干?是不是因为给你在灰木堡立了座雕像,你就不把皇室和元老会的担心当一回事了?”
“我当然知道陛下和元老会并不是真的喜欢我立功,我也知道挽救罗伊等人的性命是一件冒险的举动。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尝试一次。”郁离枫的目光渐渐凝重下来,“不凭别的,就凭罗伊等人给过我一个机会,我就要拯救他们的性命。”
崔健言拇指微微一翘:“够义气,我喜欢!”
“你真的只是为了义气才拯救罗伊等人?”默不做声的崔允言说话了,目光带着玩味之感。
郁离枫的神情微微一赧:“也不完全是!只是在灰木堡的事情之后,我和罗伊等人的生死富贵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嘉奖了罗伊等人,便是真正认可了郁离世家的重新崛起;若是罗伊等人被惩处了,那也就是在等于向世人宣布,任何帮助郁离世家的人都没好下场,我是不会等着这一幕出现的。”
“但是你就不觉得,自己有点太心急了吗?”崔允言一旦进入分析,细致程度完全不输给父亲,“在灰木堡,你轻易动员了整个城市;在克林腾,你安然和萨娜回来带动了整个北方集团军的欢迎;在铁河军校,你随便请客就引来了五百名未来军官的捧场。你这人做事,放到任何君主的手上都不会放心。”
崔健言略略点头道:“不遭人忌是庸才。能做到连皇帝都忌惮的人,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了。”
“健言你少在那里给他灌迷魂汤!”崔云栩略略皱眉,向郁离枫道,“你知道嘛,你最大的错误,并不是直接和陛下谈条件,也不是因为拯救一群对郁离家有恩的官员,而是犯了一个令陛下和所有世家都感到十分头疼的错误。”
郁离枫轻轻抱拳:“请法相明示。”
“一个朝廷要运转,不光需要光明面,同时也需要黑暗面。既然是黑暗面,注定就是见不得光的。宪兵团刺探灰木堡官员底细一事和皇帝本身的手段,不能拿到公开的场合去谈。你公开为罗伊等人求情,也就是变相地让人知道了皇帝陛下的黑手腕,这是最让君主忌讳的事情之一,仅仅只在造反谋逆之下。”
郁离枫听罢深深点头。作为帝国地位最高,资历最老,才能最优异的柱石之一,崔云栩的每次分析都是能让人受教良多的。“若是我任由罗伊等人被处决掉,将来还会有谁愿意帮助我?”郁离枫问道。
“你究竟有着多大的心,巴不得自己要得到整个天下的帮助?”崔云栩话音刚出,郁离枫就顿时哑口。
又听得崔云栩问道:“陛下派周彬去召见你的时候,应该是和你讲过一些东西的吧?”
“讲过了。”郁离枫也不隐瞒,直接将周彬对自己的劝诫细细陈述了一遍。
“那就对了。‘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不会为了不可靠的未来利益而牺牲掉唾手可得的眼前利益’,这句话本来就是在提醒你,陛下有着自己的利益,你不能为自己的利益让陛下牺牲他的利益。”
“可是晚辈不明白,我要的只是把罗伊等人保下来,甚至不惜捐出所有的奖赏。怎么能算是让陛下牺牲了他的利益呢?”
崔云栩暗自发笑,看来文钦说郁离枫是木头脑袋并非没有原因的,解释说道:“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你不把物质上的奖励看得很重,陛下最不吝惜的也是钱财。然而世界上的利益有很多种形式,金银、土地、宅邸、物用、地位,都不过是其中一部分的表现形式;更广阔的利益还包括荣誉、爱情、信任感和名声……”
这番认识算是郁离枫闻所未闻的了。崔云栩继续道:“人和人给人的感觉会不同,本质上的原因对比对象有差异。唱黑脸的人和唱红脸的人放在一起,几乎每个人都会喜欢唱红脸的人。除了司法系统的人,任何君主都不喜欢正直和完美的臣子。臣子正直了,君主就会显得曲罔;臣子完美了,君主就会显得不完美。你想做好人讲义气,那么皇帝就只能扮演那个坏角色做恶人,你说这样合适吗?”
郁离枫听得非常认真,他自认并非不懂人性的人,然而一番交流下来他发现,他的认识在崔云栩面前只能算小儿科。
“但是郁离贤侄为罗伊等人出头,明显是为了私情而罔顾法律,最终扮演着那个正直角色的,反而是皇帝陛下本人。”崔健言始终相信,郁离枫的做法不能简单地用对于错去看待。
“所以陛下对他的处罚也并不算重。甚至可以说,陛下表面上是恨的牙根痒痒的,其实内心是高兴的,因为郁离枫把自己的弱点和把柄交到了他手上。今后不管是谁保荐郁离枫,他都能以今天的借口把对方的建议都压下去,就算是民众的游行也不例外。”
郁离枫总算明白过来,皇帝文钦上花舟前那个玩味的笑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了。
“为了一群利己的官员,郁离贤侄葬送掉了全部未来,这一把输的也太惨了。”崔健言仰天长叹。
崔云栩摇头轻笑:“并不是!以郁离枫的才气,不会一直都默默无闻的,况且事情还有的挽救。”
“还请前辈教我!”所有的骄傲被击了个粉碎,郁离枫再次恢复了那种求知若渴的心,就像多年前遇到老师伏月卿那样。
“我给你提五个建议,你每一条都要好好做到!”见到郁离枫的样子,崔云栩的脸上恢复了欣慰的神色。
“前辈请讲,郁离枫洗耳恭听。”
“第一个建议,去向皇帝陛下认错。记得认错的时候,只能说是因为无知冲动怠慢了帝国的法律,丝毫不要提自己是因为个人感情为灰木堡的一众官员出头。你不需要包装成一个完美的人,不管这种完美是出于才能还是出于道义。”
“这点刚才前辈已经讲的很透彻了。请前辈继续。”
“第二个建议,少和各个世家走关系。你能引起的动静实在是太大,那么将脚步不失时机地收回来一些,也是一个聪明的举动。”
“我会按照前辈的要求去做的,剩下的呢?”
“第三个建议,适度关注一下圣光教会的事情,陛下在圣光教会上下的心血很大,各大世家参与的也不少,若是你和大势背道而驰,你会被彻底的孤立。我让你不和世家走关系,但参与圣光教会的活动不在此列。”
“第四个建议,把郁离家的老宅子卖掉,商铺搬到内城来,你要让帝国的百姓觉得,你是在重视陛下的洪恩。”
“第五个建议,学会做两件事,种地和钓鱼。”
崔健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道:“前面的四条都好理解。唯独这第五条,算是哪门子的事嘛?”
“耐心!”崔云栩的脸上泛起微笑,“郁离枫不缺才能,他缺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