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开山的离开匆忙而神秘。谁又能够想的到,一场即将以定局结案的审判,竟然因为不到二十岁的崔燕妮的搅局而江河急转并搁置当场。
剧烈的变化让人们不得不去思考事情的来来去去。中途休审,休的是审理人员的体力和精神,而不是听众们驿动的心。本着好奇杀死猫的习惯,各种匪夷所思的推测也渐渐被推上了前台。交流的核心问题无非就是事情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真相,至于交流的主体,也只有那些元老们敢随意发表高谈阔论了。
其实在事情的一开始,对审判的疑惑就一直存在于各位元老的心里。比如说,原告是皇帝的族兄文铜,那么按照习惯,作为皇后亲族的审判庭副庭长骆开山就不是一个很好的人选。这并非是怀疑骆开山的能力和人品(自始至终骆开山的审判还算过的去),主要还是出于避嫌嘛。
然而现在事情变得相当令人玩味。撇开对郁离枫的审判过程不谈,原本更具备资格的崔云栩和崔允言父子被排斥在外,继而崔家的孙女崔燕妮出面,递给了骆开山一样东西,结果素称干练和公正的骆开山就审不下去了。事情的变化太过于戏剧性,让人根本无法淡定。原因为何?猫腻呗!
“——让骆开山来审今天的案子,这步棋下的真心糟透了。”
“——也是没辙的法子。陛下让法务卿开导郁离枫,结果郁离枫把皇宫给烧了,换了这种情况,谁心里能不起点疙瘩?“
“——陛下不可能有那么小气。再说,那是郁离枫个人的问题,和崔家父子没什么关系。”
“——夺了崔家的权,崔家当然不高兴了。”
“——你们说,以后陛下会不会不信任崔家?”
“——话说小姑娘也真是厉害,居然敢承认自己也有份。”
“——她好像掌握着某个很厉害的把柄啊。堂堂外戚,居然怕一个小姑娘。”
“——你确定是怕小姑娘的是外戚?”
“——这种事情还是少说为妙。小心啊,隔墙有耳,话说陛下还在呢。”
“……”
起初的交流声压得极低,低得就像蚊子嗡,不过随着交头接耳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措辞和内容也越来越露骨了。皇帝文钦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默默地卿听着背后所有的交流,他的面部在剧烈地抽搐。
当真以为那些元老是在顾忌皇帝文钦的脸面?那些所谓的“陛下不可能有那么小气”,不如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影射更为恰当。
但是文钦压根不敢和元老们闹翻。帝国的帝制并非皇权的一家独大,而是各个世家互相联合的“共主政治”。行省的总督由各个世家自己推举,皇帝只是象征性地通过一下任命程序;帝国的军团大部分由各世家自己招募,自己训练,自己供养。一言以蔽之,奔腾的帝国模式,皇帝只是形式上的国家元首(或者说是孩子王),元老院才是帝国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尽管现有帝国模式在大陆上的很多国家眼里太过于松散——比如西边的龙川帝国和东南的提顿帝国就很不鸟奔腾,说帝国的皇帝有名无实(相比于龙川的皇帝只是一个傀儡,奔腾帝国的皇帝算是幸运了)——但就五百年的发展历史而言,奔腾的政治制度还算得上是行之有效的。作为一国最重要制度的政治模式,其分量可谓是重中之重。如果奔腾的政治制度很糟糕,那么它又如何能从一个小小的山阳盆地发展到地跨三洲两海的强大文明呢?
太初帝文绰进行了元老院政治的尝试,承宣帝文载以明文确定了元老院政治的法律地位,总体上说来,五百年下来,帝国恪守的元老院模式已经相当成熟。当然,并非所有的皇帝都心甘情愿地服从于元老会和世家政治。比如第五任大康皇帝文徽掀起了第一次内战,最终以皇党的失败而告终。若非永寿帝文启孺答应恢复元老院政治,皇室文家在四百年前就差不多被直接除名;再比如原本很有为的第十六任永宁帝文翦,老年时发神经第二次对抗元老会,又落得个惨败收场。
当然,并非是所有的帝王与世家的交锋中都处于劣势地位。除了立国的两大帝与五贤君外,第十七任女皇广为帝文涵就通过了令众多大世家们咬牙切齿的《世家法案》,禁止帝国最大的十大世家之间彼此通婚;同时最初出生的两个孩子之中,必须有一个随母姓。这项法案的通过于皇权而言算是一个奇迹了。当然该法案也是一把双刃剑,它意味着就算是皇室也不能和十大世家之间通婚。
现在的奔腾帝国,除了还能算是帝国最大的地主,在影响力上,却远远不足以和那些人才辈出的大世家们相提并论。似乎在帝国里,文钦想要通过一项决议会很困难,但交给保信孤和崔云栩等一干能臣去做,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现实是多么的无奈,又是多么的讽刺。
文钦知道自己的水平不如崔云栩和保信孤,同时他又处心积虑地觉得,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情形,能力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因素还是皇帝的权威不够大。这也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借助莫厚非的力量,在整个帝国宣扬“君权神授”的首要原因。
除了几个皇子用眼神向身后的世家元老表示抗议,文钦什么都做不了。既然无法和别人撕破脸,那就眼不见为净吧。文钦叹息一声,吩咐太子文顺之和次子文谨之去安抚一下众元老的情绪,自己则起身走向元老院主席台后的别间。不管怎么样,骆开山中途怯阵肯定是有原因的。
当然,路过被告席的时候,文钦还用眼神好生回敬了崔燕妮小姑娘一把。他真的感到好无奈。
不过郁离家的众人就懒得去考虑皇帝的心情了。在他们看来,崔燕妮的中途搅局,让一场即将判处死刑的罪过直接黄了,想想就值得欢喜。不光是郁离枫本人,郁离槿和郁离楠同样上前争相表示感激。
“你给了法官什么东西啊?”郁离槿问道。
“有你哥哥知道就行了。至于其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崔燕妮笑着一努嘴。
尤金的认罪书!郁离枫不曾想到,在让林奈杀死尤金之前,崔允言和崔健言堂兄弟将尤金的罪状给保留了下来,并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在人前木讷和本分的崔允言,原来也有着细腻和深刻的一面。
他以目光向崔云栩和崔允言父子表示谢意。怪不得自进入元老院开始,两人就显得成竹在胸,原来早就谋划好了应对的办法。
当然崔云栩和崔允言父子没有在元老院的座椅上呆太久。因为龙月很快就送来了消息,说是法官骆开山邀请父子两人前去商谈。
绝路逢生的喜悦无疑是要分享的。郁离枫看了看后面的祁楚玉兄妹,祁云山倒也还好,平静的脸上带着微笑;但祁楚玉的神情就显得有些不太对劲了。她的目光直直的,面孔板的老高,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极了帝都日报社见面的情形。“不会是因为知道了崔燕姝的事,又开始吃醋了吧?”郁离枫心道。
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自己在崔家发生的种种事情,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根本没法不去乱想。崔燕姝是送自己出崔府的,更不要提上马车前后秋彤郡主的那些玩笑。帝都的地盘就那么点大,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得满城风雨。看样子,皇宫失火案的事情发生了以后,是时间去一趟祁府把事情定下来并且让祁楚玉安个心了(前提是自己能够被无罪释放)。
郁离枫第一次为祁楚玉的吃醋感到高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以今日的待罪之身,换了一般的世家女子,早就巴不得和他划清界限了。但祁楚玉却没有放弃,她的心依旧在他身上,这份感情的真挚,委实难得。
“若是我能被判处无罪,明天我就上祁府向你哥哥提亲。”郁离枫用目光向祁楚玉示意。
难得的是,祁楚玉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俏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抹微霞。
未必每时每刻都需要借助言语。似乎像现在这样什么话也不讲,却依然能够很开心的感觉也是很美好的。
只是这心与心的交流没有持续太多的光景,就在崔云栩父子被叫走后五分钟,龙月再度出现在郁离枫的身旁,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说是老法务卿请他过去,会面的地点,是元老院旁边的草坪上。
“你能不能向陛下让个步?”因为郁离枫不是陌生人,崔云栩省掉了寒暄和客套。
“我还能让什么步呢?”郁离枫苦笑,“我的身后就是悬崖。”
“我能叫你过来,就说明你已经不会被处死,更不用担心被追究。”老法务卿叹息一声,将脸撇向皇宫的方向,“文钦这次干的事情,的确是有些过火。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皇上,帝国的君主,在任何时候,大家都该照顾下他的面子……”
郁离枫嗤笑,神色冷肃地回应道:“若是我不答应,文钦会不会恼羞成怒,采用更极端的办法来对付郁离家?”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眼下,他还是想做一个好皇帝,只要你答应他的要求,不让事情公开,你和他的关系还有的补救。”
要如此抉择也并非容易,郁离枫沉寂片刻,问道:“他想让我怎么让步?”
“很简单。郁离家赔偿一万个金币,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一万个金币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钱。看来皇帝文钦的目的,只是淡化崔燕妮给证据后事情的影响,他要在世家面前造成“你的功劳不足以弥补你的罪过”的错觉,他想要的,是场面上的主动权,是事理上的主动权。
作为臣属,这点让步算不得什么。即使如此,郁离枫依旧不想让文钦那么容易得逞,笑着说道:“我们赔不起了。恐怕现在,我已经拿不到赏赐。”
崔云栩淡淡道:“不,你的军功赏赐照给不误,就是会少付一万个金币。若是你答应,陛下会很感激你的。”
就这样,沸沸扬扬的“皇宫失火案”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落下了帷幕。骆开山宣布审判结果,郁离枫在谨身殿被毁一事上有重大过失,但考虑到他在其他领域维护了皇室的财产,最终判处郁离枫向皇室文家赔偿黄金月桂花一万枚,以支持谨身殿的重建。
宣判的结果令郁离枫的一干亲友们皆大欢喜。文钦事后更是在元老院表态,谨身殿被毁无疑是很不应该的,但他不会因此而否定郁离枫的功绩和贡献。在他的眼睛里,郁离枫始终都会是灰木堡的那位好男儿,将效忠国家,效忠皇室的理想永远坚持和贯彻下去。为表达自己的信任,文钦还当众赏了郁离枫一面大大的锦旗,上面的题字是“丹心可鉴”。
郁离枫到底是在什么领域维护了皇室的财产,骆开山的宣告里并没有提,以至于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帝国公民一直以此为谈资,各类设想也是五花八门。比如郁离枫查到了皇家内廷中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这个说法在太监顾朝恩被杀后几乎是主流观点),比如郁离枫曾经保护过五公主文若幽的清白之身,也有人直接说“郁离枫不是保全了灰木堡吗?相比于巴莱卡的被毁,十多年艰辛建设的小镇安然无事,也算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最终真相被查明已经是桑海帝国建立后的事。那时的骆开山已经被捕,他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
“有关皇室财产的被维护根本就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假象。与其说是财产问题,不如说是皇帝的脸面问题更为恰当。在干出了损毁郁离云雕像的蠢事后,文钦似乎又聪明了一回。他觉得郁离枫一定会接受自己的处理办法,事实结果,他赌赢了。
“其实在休庭那会大家有过讨论。文铜建议将郁离枫继续收押,并通过宪兵团的调查否认认罪书。但文钦拒绝了文铜的办法。他坚持认为,郁离家的运数没有尽(在得知谨身殿被烧事情发生于郁离云铜像被毁之后他吓坏了,他是个迷信的人,不然他不会那么相信莫厚非)。
“那次审判之后文钦又成了命运女神的信徒。本来他已经彻底皈依了圣光教会,不过一系列交锋下来,文钦发现,自己信奉的“主”,在有些时候,并不如郁离枫所信奉的命运女神更为管事,他又试图抱一下命运女神的美腿(当然他不敢明着信奉,而是在皇宫里设了一个暗间)。这种首鼠两端的个性伴随了文钦的一生。
“当然不得不说,也正是亏得文钦的首鼠两端,他有时少根筋的脑子才没有造成太大的麻烦。庸君不可怕,暴君也不可怕,真正摊到一个既昏庸又残暴的主宰,才是一个国家真正的悲剧。郁离枫是幸运的,尽管文钦并没有像声称的那样,对他的忠诚度毫不怀疑;但是至少,在审判庭上安然踏过薄冰的经历,再一次印证了他是集命运的宠爱于一身的人,越来越多的世家在渐渐向他靠拢,越来越多的美女和他有了交集,毕竟,在命运的恩泽面前,谁不想去沾点光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