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上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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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上)

某天早晨醒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诗“一剑霜寒十四州”,想了半天,想起来这是小时候看的一本武侠小说的名字。我少年时有段时间很迷恋武侠,父亲对我的阅读又不做限制,所以就横扫了金古温梁,包括陈青云,卧龙生等人的作品,好像是诸葛青云的《一剑霜寒十四州》,那本书其实很一般,什么内容早忘记了,这个名字倒是记到现在。

这一句是出自唐五代时高僧贯休写给吴越王钱镠的贺诗。贯休俗家姓姜,字德隐,浙江兰溪人,七岁出家。据说他的记忆力惊人。日诵《法华经》1000字,过目不忘。修行精进又雅好吟诗,受戒之后,诗名日隆。当时钱镠以平定董昌功,尽有两浙十三州之地,升任镇海镇东等军节度使,加衔“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贯休以诗相贺,诗曰:“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东南永做金天柱,谁羡当年万户侯?”

据说钱镠当时已有称帝野心,要把他“十四州”改“四十州”,方肯见他,贯休曰:“州亦难添,诗亦难改!”拂袖而去。

“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这话说的实在是精彩。我非常非常欣赏贯休的气节,只是想不通作为一个出家人,他出于什么心态要给钱镠写贺诗,贯休绝对不是一个心恋红尘的人,但他的诗有猛锐之气,也不是出家人的清谈笔法。《唐才子传》称赞他“一条直气,海内无双。意度高疏,学问丛脞。天赋敏速之才,笔吐猛锐之气。乐府古律,当时所宗……果僧中之一豪也。“一条直气,僧中一豪”的评语是极为切中筋骨的。

我初看贯休诗时难免吃惊,我以为和尚的诗都会像寒山子那样轻灵冷清,: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如此将心中道法化入自然,拈花笑道。即便不这样也要像姣然一样温婉面对试探,静的好象一泓碧水一样,从容地表示,天女来相试,禅心竟不起。

贯休他的诗气,不似个和尚倒像个侠士了。贯休的诗,我还喜欢另外一首——

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识曲别音兮令姿煌煌。绣袂捧琴兮登君子堂。如彼萱草兮使我忧忘。欲赠之以紫玉尺、白银珰,久不见之兮,湘水茫茫。

——《相和歌辞·善哉行》

静心思量,贯休的刚猛大气来自他对大道的体悟坚持。他的多情也不滋生情欲杂念。所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其实金刚怒目也未尝不可,未必每个有慈悲心的人都要菩萨低眉。

贯休和钱镠闹翻后离开吴越后到荆州。荆南节度使成汭对他很礼遇。某次成汭过生日,献诗祝寿者达百余人,贯休也在其中。因为献诗的人多,成汭无法亲自过目,便委托慕僚郑准品评。郑准对贯休的诗才非常嫉妒,就给贯休评了个第三,贯休对此很感生气。贯休除了善于作诗外,又擅长于书法,号为姜休。有一次,成汭向贯休请教书法上的问题,贯休因生日献诗受辱,正闷着一肚子气,便借此机会发泄,说“此事须登坛可授,安得草草而言!”成汭听后也很火,成汭身边一些人也乘机说坏话,于是乎贯休又被驱逐出江陵,解送公安县(荆州属县)安置。我总替贯休可惜,仿佛看见他已登临绝顶,却无法凌空虚度,羽化为仙。所谓恃才傲物就是这样吧,佛法未能化尽他心中的争名之念,他始终做不到佛家所说的“无争竞心”。

后来,贯休的弟子们劝他入蜀,他便又到了四川。到四川后,贯休又向前蜀主王建献了一诗:

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秦苑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来登郭隗台。”

——《陈情献蜀皇帝》

这次王建对他礼遇有加,封他为国师,又累次加封无数殊荣。 我实在忍不住觉得贯休是个喜欢写诗热衷献诗的人,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安心要在元妃省亲夜大展奇才,压倒众人,她也不是为了赏赐名利。而且从贯休一贯的行为来看,他的脾气也不像一般的和尚那样柔和谨慎。他曾在大路上边走路边吃果子。离了千年,我还是能想见他落落大度,不拘礼法的潇洒样子。但不可否认他是矛盾的,贯休心有尘世,毕竟未达到他诗中所言“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的无求境界。

也许到他老了,临终圆寂,电光火石之间回顾这一生,也会为年轻时献诗争名而阖目微笑吧。

(二)

回过头来再来说钱镠,钱镠是五代十国中吴越国的开国帝王。其实他很有作为,很有远见,也很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不但是在五代十国这些皇帝中,即使和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比,也都是很出色的。

钱镠出身贫穷,年青时候做过盐贩,后来他到浙西镇将董昌手下当部将。黄巢起义军攻打浙东,钱镠用小股兵力保住了临安(今浙江杭州)。唐昭宗认为他有功,封他为都指挥使,后来,又提拔为节度使。

907年,唐朝灭亡。繁盛的大唐终于成为过去式。像垂暮的老人终于死去。每当这样想到我都黯然惆怅,像不得不松开的,恋恋的手。也许我对大唐的感情,犹如痴情女子对着爱慕的男子,纵然知道他有不好,还是忍不住喜欢。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几个国家并立,朝代迭出的时期,如果说皇帝都是真龙天子的话,我们只能说,那边西天的化龙池开闸了,这边玉帝他老人家一时手软下凡的护照发得太多了。

大唐王朝寿终正寝了之后,到北宋建立,中间这个时期被称为“五代十国”,我以前老是把五代十国和五胡十六国搞混淆。后来因为迷恋了前燕的慕容冲才算彻底把五胡十六国弄清楚。从唐朝大将朱温建立梁朝开始的五十多年里,中原地区前后换了五个短暂的王朝——梁、唐、晋、汉、周(为了跟以前相同名称的王朝区别,历史上把它们称做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合起来叫做五代。五代时期,在南方和巴蜀地方,还有许多割据政权,有的称帝,有的称王,前后一共建立了九个国(前蜀、吴、闽、吴越、楚、南汉、南平、后蜀、南唐),加上在北方建立的北汉,一共是十国。所以五代时期又叫做“五代十国”

朱温叛唐后建立后梁,时任镇海节度使的钱镠首先上表祝贺,表示愿意称臣。朱温十分高兴,马上封他做吴越王。自此有了五代十国中的吴越国。私盐贩子出身的皇帝他也是历代帝王中的独一位。真应了陈胜吴广在大泽乡里那一声惊天动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钱镠有帝王气度,他曾命万箭齐发箭射钱塘海潮,以示人定胜天治理海潮的决心。我现在想象吴越健儿弯弓搭箭的壮阔的场景还觉得心神动荡。这样的行为不在于它有什么实际意义,而在于它产生的力量能够坚定人心,团结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显示人力不屈,就像毛说的,欲与天公试比高。

而且他还不像陈胜吴广那样目光短浅,似一把茅草烧的快也灭的快。钱镠创吴越国之后,实行保境安民政策。向后梁、后唐称臣纳贡,对内赋税繁多,除田赋、市租、山林、川泽等税收以外,甚至一度连蛋、鱼、鸡都要征税。 这固然苛刻了些,但“用汗水代血水,以钱财换平安”的策略终于保得吴越之地成为不受战乱侵扰的“乐土”,而杭州也成为“人间天堂”。

钱镠在位26年。在位期间,曾征发民工修建钱塘江海塘,又在太湖流域广造堰闸以泄洪,并建立水网圩区的维修制度。这些措施,有利于发展这一地区的农业经济。并且他是真正做到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传说当时有个术士对钱镠说杭州西湖是龙脉所在。言道:“王若改旧为新,有国止及百年;如填筑西湖建府治,国祚当十倍于此”。钱镠回答说:“百姓资湖水以生久矣,无湖是无民也,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断然回绝了术士的建议,还是在牙城的基础上进行扩建,西湖由此得以保全。试想,当年钱镠若一念之差,西湖就不复存在。我真的无法想象没有杭州的西湖,没有断桥残雪,苏堤烟柳,那中国的古典文化,江南这一块,就仿佛是灵魂离体的人,无声无色。

钱镠也不是没有失误的时候,他刚升任节度使那会儿(也就是贯休献诗那会儿)就很得意忘形,玩起了楚项羽衣锦还乡那一套,如果这样就危险了,吴越不过弹丸之地,撑死了相当于现在的省长。周围强邻环伺,虎视眈眈。幸好他有个明智的父亲。其父钱宽每次听到钱镠要出门,就有意避开。

钱镠得知父亲回避他,心里不安。于是就不乘车马,不带随从,步行到父亲的家里,问老人为什么要回避他。

钱宽说:“我家世世代代都是靠打鱼种庄稼过活的,没有出过有财有势的人。现在你有这样的地位,周围都是敌对势力,还要跟人家争城夺池。我怕我们钱家今后要遭难了。”

钱镠凛然受教,从此以后他更加小心谨慎,力求保住吴越之地,他曾自制了一种圆木枕头,人睡在上面很容易醒,所以叫“警枕”, 他又在卧室里放了一个盛着粉的盘子,夜里想起什么事,就立刻起来在粉盘上记下来,免得白天忘记。

正是因为他的兢兢业业,吴越的国祚保住了一百多年。在五代十国中算是长的,因为他的策略一直得以实行。等到宋朝建立。钱镠的子孙降宋,更是得到善待,钱姓排在赵姓之后成为宋朝第二大姓。

钱镠最打动我新的地方,却还不在前面所说的种种,并非他的骁勇英明,而是他的铁汉柔情。还记得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吗?那是他写给王妃戴氏的信。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此典故。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鏐甚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发。钱鏐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他的温情像最柔软的春草,撩拨了我的心意,柔情似水荡漾,又似帆被风渐渐涨满。每次读到这句话都忍不住羡慕钱王妃。想那钱鏐虽然比不得大唐皇帝有后宫三千佳丽,可是身为一方之主,他身边宛转承欢的人想必也少不了。但他却这样诚挚地写信给她,对她说,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

无一字提及思念。并不是不想念你呀,但若留得你欢喜。我何妨原地等待,且耐些心。爱是这样宽大的寂寞。

她冶游归来,四月江南,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这还不算,她情义深重的丈夫等在无边春色的那头,用温情渴望的目光迎接她回来。于是,清风拂面,眼中山山水水都见得他爱意流连。

这是怎样的情语呀!花前凌波横过的淡淡的相思,比春风更柔软,比春水更蜿漫,滋润了我们渴爱的心。钱鏐只此一语便艳称千古,可敌得过诗篇无数。

百年之后。苏东坡以无拘旷达的胸襟,写下了《陌上花三绝》这样哀思婉转的诗。其一曰“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苏轼做这些诗的时候已经是吴越灭亡的近百年以后了,在诗的序中他说:“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这时的陌上花开缓缓归已失却吴越王对爱妃的体贴思恋,转为身世飘零、国家兴亡的感慨。犹似秦淮河边那一声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陌上花开缓缓归。归去的,是我们的人,还是我们的心?

参考书目、篇目:

佚名《诗僧贯休》

《二十五史》

佚名《吴越国王钱镠对杭州的历史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