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雕花窗棂,阳光直接洒在小荷花的被褥上。她蒙着头睡着,心里却想着前天晚上王家仁在西街跟她的约定。小荷花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把西装穿出那样的神韵,他那身板、他那模样,简直就是个西装模子。
过去她总觉得虎镇上少有的那些穿着西装的男人洋不洋、土不土的,这回可是长见识了。都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可再好的衣服穿在那些土包子身上也不会产生王家仁那飘逸俊秀的气质,她是打心眼里偷偷喜欢上他了。
昨天晚上她跟奶奶谈了好多话,马老太太说过了这个年你就是大姑娘了,就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小荷花说,我还小,这事不急。马老太太拿着铜制鼻烟壶,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着望着她,伸过手摸着她的头,“丫头,还不小?你太奶奶也是十五岁那年嫁给你太爷爷的。那会,你太奶奶哭着闹着就是不肯嫁到马家,到底还是没能扭得过父母,乖乖地嫁了过来。这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嫁个好男人,奶奶要不看着你找个好婆家,心也不安那。”
“奶奶,我得陪着您的。您在哪我就跟到哪。”小荷花偎在马老太太怀里,“我娘不要我了,您不能不管我了的。”
“我就是管你才要给你找门好婆家的。荷花,现在这世上就咱们祖孙俩亲了,你爹身边有那么个女人,我真的不敢指望了他去的。”马老太太从床头柜上摸出一个泛黄的丝绣鸳鸯荷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了又看,依依不舍地塞到小荷花手里,“四十多年了!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存它。”
小荷花接过荷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奶奶,这是您绣的吗?”
“嗯。”马老太太点着头,“当年小兰生了一场大病,你太奶奶张罗着要把我娶进马家,我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连夜缝制了这只荷包,打算在新婚之夜亲手送给你爷爷。可才没过几天,小兰的病就好了,你太爷爷又决定娶小兰进门,所以这个荷包也就一直放在我的身边。”
“您一直没给爷爷吗?”
“没有。”马老太太摇着头,凝神地看着小荷花,“小兰死了后,你爷爷不分白天黑夜的戴着小兰送给他的那只荷包,就连新婚之夜,他也把那只荷包挂在了身上。我知道他忘不了小兰,知道自己不能取代小兰在他心里的位置,所以这只荷包我一直没有给他。丫头,奶奶把它留给你,第一是希望你替奶奶继续保存它;第二就是希望能够帮你找一个对你真心实意的好男人。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相信这只荷包要是有灵,它决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祖孙俩遭受同样的命运。”
“不会的,奶奶。”小荷花抬头望着马老太太的眼睛,“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它的,到我死的那天我就把它传给我的女儿,一代代的传下去。”
马老太太凝神地看着小荷花,“不知道为什么,奶奶越看越觉得你像小兰。可是奶奶真的喜欢你,真的爱你。奶奶不希望你发生任何不测。”马老太太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小荷花伸手替马老太太擦去泪水,“奶奶,你恨小兰吗?”
马老太太身子打了一颤,“恨?”继而恢复了平静,端详着小荷花的脸说:“恨过,但现在已经不恨了——早就不恨了——那会我们都还很年轻,小兰一直叫我姐姐,我们的关系处得跟亲姐妹似的,她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我,包括对你爷爷的感情,她从来都没有向我隐晦过。倒是我一直把对你爷爷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来都没对她说过心里真正的想法。每次看到她满脸幸福地跟我聊起大楠,我的心就像比刀割了一样难受,可还是要装作满面笑容来掩饰内心的难受。小兰很天真,她从来没有看穿过我心里想了些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向我讲述着她对大楠的感情。我从来没想过大楠会娶我进门,所以心里就算有酸意也不会对小兰表现出来,而且也希望看到他们拜堂成亲的那天。直到她病了,家里的长辈提起我跟大楠的婚事,一切就都改变了……”
马老太太看着小荷花的眼睛,小兰的面孔再次映入她的眼帘。小兰是个美貌如花、气质如兰的女子,不仅人长得漂亮,体态袅娜,更让大家着迷的就是她学贯五车、精通文墨,所以亲戚朋友们没一个不喜欢她这个可人的。
小兰总是爱穿湖绿色的丝裙,大楠每次当着她的面就会取笑小兰像从《绿野仙踪》里走出来的仙子。那天,小兰又穿了一件崭新的上等杭州丝绸料子的湖绿色丝裙来马府找大楠,正好马老太太也在。那时正是暮春初夏节气,大楠和马老太太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下棋纳凉,冷不丁小兰闯了进来,一见他们,就发出银铃般地爽笑,老远地就向他们亲切地打着招呼。
“小兰来了。”大楠顾不得再和马老太太对奕,连忙起身奔出亭子,拉着小兰一起手搀着搀手地走了过来。马老太太凝神地望着小兰,心里却有些不高兴。
“雪莹姐。”小兰欢快地拉着马老太太的手,“我都有半个月没见着你了,这些天你都在家干了些什么?快点说来听听。”
马老太太瞟着小兰,“还不是做些无聊的绣活。我又比不得你,写不了锦绣文章。”
“瞧你,又谦虚了。”小兰抿嘴笑着,“前天我听大楠说你们苏家正忙着替你张罗亲事,不会是在给未来的姐夫绣荷包吧?”
“哪有的事?别尽听大楠瞎说。”苏雪莹白了一眼大楠,“就你没正经的,整天说些个没要领的话。”
“别生气了,雪莹姐。”小兰搂着雪莹的脖子,“我的好姐姐,嫁人又不是什么丑事,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的。”
“那也要看嫁个什么样的男人。”雪莹盯着桌上的棋盘,“嫁男人就好比下棋,走错了一步痛苦的可是一辈子。”
“怎么会?”小兰松开搂着雪莹脖子的手,扯了扯自己新做的丝裙,笑着问她:“你看,这件裙子还好看吗?”
“好看。”雪莹头也没抬,“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又敷衍我。”小兰摇着雪莹的身子,“人家让你看嘛。你不看就说好看。”
雪莹无奈,只好抬头打量了一眼她新做的裙子,“确实不错。是苏州的丝料吧?”
“不是。是我姑妈从杭州带来的上等丝绸。听说是从前专为皇家生产的贡绸呢。我姑妈是费了很多的劲才给我弄来了两匹。还有一匹是粉色的有碎花纹的,我心想着要送给你的。那么好的绸料不穿在姐姐身上就可惜了。”
“是啊是啊。”大楠在一旁歪着脖子看着小兰,瞟着雪莹说:“表姐穿粉色的衣服越发衬得皮子白。明天我就陪表姐去找虎镇最好的裁缝替表姐做一身最好的裙子。”
“用不着你多事。”小兰笑着唾着大楠,扶着雪莹的肩说:“有我陪着雪莹姐,哪来你的份儿?雪莹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要他陪着我们,还不如找个八条腿的青蛙陪着呢。”
雪莹看着大楠抿嘴笑着,“我看他倒是比青蛙要强些。也就是只癞蛤蟆吧。”
大楠装作委屈满面地说:“我这是招你惹你们了,什么青蛙癞蛤蟆的?这世上有我这么帅的癞蛤蟆吗?”
“那就是蛤蟆精转世拖了身来的。”小兰掩着嘴笑着,“雪莹姐,你看他像不像是只蛤蟆精?”
“蛤蟆精?”雪莹笑得合不拢嘴,“没见过这么大的蛤蟆精。对了,我听说前些日子差点掉在你们家茅坑里,有没有这回事?”
小兰的脸霎时羞红了,她低着头,看着脚上的绣花鞋,不停地抚弄着手指头。大楠也有些发窘,怔怔地看着雪莹。雪莹只顾继续说笑,“我听万家的女人说大楠追着你要亲嘴,追着追着就追到了茅坑边,这事是不是真的?——大楠,今天小兰也在,你可得老实交待,有没有这回事?”
“哪有的事!”大楠支支吾吾地说:“别听那个黄脸婆子胡说八道。她能有什么真话说出来!”
“你可别背后说人小话。万家的婆子虽然嘴上抹了油,可还不至于胡说八道。”雪莹笑着,“这有什么的,早晚你们也要成亲的。在我这个做姐姐的面前,你们还要装啊?”雪莹一边说,一边扶着小兰的肩,“小兰,你可不要骗姐姐。要是大楠真这样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没……没这事啊。”小兰冲雪莹嘿嘿一笑,“真的。大楠是跟我抢桃子吃,我不给他,他就追我。”
雪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小兰脸上,很快就又笑开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个桃子,有什么好抢的?都是你平日惯坏了他,就觉得女孩子手里的东西比什么都好。”
马老太太的目光有些呆滞。小荷花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着窗户,窗户外是一片浓重的黑色。天还很早,大家就都睡了。小荷花心里想。“奶奶,你在想什么?”小荷花使劲摇了一下马老太太的手。马老太太抬眼望着她,“我刚才好像又看到小兰了。她还是那么漂亮。”
“奶奶年轻时应该也很漂亮啊。”小荷花把脸紧紧贴在马老太太的手上,感受着马老太太的温存,她想,要是一辈子都留在奶奶身边该有多好。
“奶奶要是漂亮,你爷爷就不会一辈子都惦着小兰了。”马老太太叹着气,“我怎么也比不上小兰,我自己心里清楚。不过老天爷可怜见我,给我送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孙女。孙女漂亮,也是奶奶的功劳啊。”马老太太抚着她的头发,“头发都这么长了,还说不找婆家。奶奶这心里想啊,我这一身的病长年好不了,再加上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说不定哪一天就突然没了。其他的事我都没什么好牵挂的,惟独你,我是真放不下心来。你爹跟你娘一直关系不睦,现在你娘早就没了,他又娶回来这么一个女人,又生了儿子,这往后他的心还能放在你身上吗?那个女人就更不要指望,说什么奶奶也得在闭眼前看着你嫁个好男人的。”
“奶奶!”
“你别叫唤。奶奶说的都是正经话。”马老太太摸着她的额头,“我心里想让你爹替你张罗一门好亲事,可又怕他不在心,找不出对你好的人家,这虎镇上倒是有些个人物,可也没一个入得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犯愁啊!要是找个不爱你的男人,不是害了你一辈子吗?”
“我不嫁人。”小荷花抚摩着手中的荷包,“奶奶,你的绣工真好。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好看。就是闻着不太香了。”
“这里头可是上好的香料。从前每隔一年我都要把它拆开,放进新的香料重新缝好,你要有心,就隔个三五年的替它换一次香料。就是别把绣包给扔了。这可是奶奶一辈子的念想了。”
“我知道。”小荷花点着头,“小兰送给爷爷的荷包爷爷到死都留着吗?”
“留着。他一直留着。你爷爷下葬的时候,我把小兰的荷包放进了他的棺材里。他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点念想,都是造化弄人那!”马老太太转了一下身,把脸面向床里边,吸着烟,叹着气。她是真的老了,她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怎么着也得抓紧时间替小荷花找门好亲事了。
王家仁的面孔再次浮现在小荷花的眼前。他的那么潇洒俊逸,那么玉树临风,把虎镇上所有的男人都比了下去,然而,此刻的他在心里也会默默念着她吗?小荷花拉开被子,让阳光透过窗户直接照在自己脸上,她舒服地打了个呵欠,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昨天晚上,马老太太又提到了她的婚事,她嘴里虽然说不要嫁人,心里却早已相中了王家仁。她想,要嫁男人就得嫁王家仁那样的。她不知道昨天晚上王家仁有没有如约去西街放烟花,但又想不出他不会去的理由。是的,他肯定去了,可是他并没有等到她,他心里会不会很难过呢?可是五伢子昨晚上一直坐在他房间的窗户低下,她知道他在看她有没有出门。五伢子是个好人,她不想让他伤心,她还不想失去这么好的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