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奶奶一进门就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先传将过来。马老太太抱着虎虎坐在门边晒太阳。沈少奶奶穿了一身崭新的丝绒大衣,手里端了一盘脆枣,见了马老太太,喜笑颜开地向她问着好,“荷花马老太太,昨儿个我们家来了好些亲戚,我一个人忙前又忙后,都没顾得上来给您拜年。您看,我也没来得及收拾收拾自己就过来了,您可别笑话我。”
“我哪敢笑话你?”马老太太一边轻轻拍着虎虎的背,一边抬眼望着沈少奶奶,“这左邻右舍的就你湘萍一个人惦记着我,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马老太太是瞧得上湘萍。要是换了别些个人家的媳妇,也不敢进您老人家的门那。”沈少奶奶边说边伸手摸了一下虎虎的头,“这孩子,天庭饱满,一看就知道将来要跟他爹一样当大官的。来,抓脆枣吃。”沈少奶奶把装着脆枣的盘子递到虎虎眼前,“来,你自己抓,剩下的给你姐姐留着。”沈少奶奶扫了一眼院落和厅堂,“咦,怎么不见小荷花的影子?”
“跟她爹出去了。”马老太太眉头挂着笑,“这么些年了,德阳跟这孩子生份久了,这不他们呆在家里也没事,我就让德阳带她出去走走,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的。”
“还是老太太精明。荷花要买的东西都让她爹先给张罗好了,省得拿自己的私己钱。”沈少奶奶咯咯笑着,抚着虎虎的脸,“您瞧这孩子,两个手都抓满了枣还想再抓呢!”沈少奶奶把盘子举高,放到厅堂的桌上,轻移莲步,倚在马老太太椅子后,伸手捋着马老太太的头发,“马老太太,您这发式又是荷花替您梳的吧?真好看。”
“是啊,这丫头心灵手巧。”马老太太低下头,看着虎虎使劲地咬着脆枣,笑着说:“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着吃。吃完了盘子里还有,你也不用给你姐姐留了,她也不爱吃这些零嘴。”
“瞧,老太太这会就偏心了。”沈少奶奶倚在门框上,正眼瞧着马老太太,“不瞒马老太太说,我今天来还有桩正经的事要跟您说呢。”她一边说一边瞧着两边的厢房。
“没事,那女人也出去了。”
“是跟您儿子一块出去的吧?”
“她自己出去的。”马老太太淡淡地说,“她要跟如英比起来,可真是一个地一个天。没得比。也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倒头来,好端端的一个媳妇就没了,这倒好,偏给弄来了这么一个货色!”
“老太太这是说气话。再不好还不是马家的媳妇,还不替马家传宗接代了嘛。”
“就那个德性,我宁可不要孙子!”马老太太看着虎虎使劲地咬着脆枣,摸着他的头,“轻点咬轻点咬,别咬着了舌头。”
沈少奶奶望着她们爷孙俩,咯咯地笑着,“老太太尽说气话。要我说,孙子总是比孙女强的,孙女长大了终归要嫁了别人跟了别人的姓,可孙子不会,你们马家还得靠着他传宗接代呢——对了,老太太,您还记得我上次跟您提过的那个王奉正家吗?他家大儿子是在英国留了洋回来的。”
“记得记得,你今天来要说的事莫非跟他们家有关?”马老太太盯着沈少奶奶问。
“关系大着呢。”沈少奶奶喜颜悦色地说:“不瞒老太太说,这王家的太太相中了我们小荷花,请我来向老太太提亲呢。”
“什么?”马老太太扭过头去,“不行。这事使不得的。”
“怎么使不得?”沈少奶奶蹲下身子,说:“王家在虎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爱,他家大儿子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多少个好人家的闺女都排着队等着盼着,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家。”
马老太太摇着头,“不行,这事不行的。怎么说我们马家过去也是有名望的大族,他们王家再好也不过是个暴发户,我们家荷花嫁过去岂不要受一辈子罪?不行,不行!”
“您可得想好了。”沈少奶奶比划着说:“虽然说王家是经商起家的,可也是懂诗礼的门户,那些暴发户是比不得的。而且王夫人也是名门之后,您可不要小瞧了人家。”沈少奶奶一边抚着虎虎的头,一边盯着马老太太的脸,“要是别人家托我来说,我也不敢来自讨没趣,实在是觉得王家的大少爷哪儿都好,这才应了王夫人的请,过来跟老太太支一声的。话说回来,马家虽然过去是名门望族,可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您总这样拣肥挑瘦的,误了荷花的终身可是大事。那王家的大少爷我也见过,好得的确是没法说,荷花嫁了他,决受不了什么委屈。再说了,您都这么大年岁了,万一哪天有个什么好歹,难道还能指望您那个新媳妇给荷花张罗一门更好的亲事?依我看,您还是考虑考虑,给人家一个回话。要是实在不信我,我就把王家大少爷约出来让您瞧瞧,等您瞧过了,满不满意再说话也成。”
马老太太疑惑地看了一眼沈少奶奶,叹了口气说,“要说荷花的亲事还真靠不了德阳和他媳妇,要不是我亲自挑的人我还真放不下心。荷花虽然人小,可心事重,她娘又死得早,我也没能好好管她,性格难免有些乖张,我真怕我走了后他们胡乱替她找门亲事,让这孩子受一辈子委屈。”
“要不就先看看王家大少爷再说。”沈少奶奶站起身,试探地问着。
“这个王家的情况我不是特别了解。”马老太太抬起头望着沈少奶奶,“你说王奉正的老婆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的,看来王家从前也不会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家。只是……”
“老太太您真是多心了。王奉正早些年也是个读书人,因为家里穷,才被逼着出来做买卖,没想到贩了几年煤就发了大财,这才有了如今的家底,可不是您说的那种穷措大的暴发户。听说王奉正的父亲从前还是个私塾先生呢。”
“既然他们夫妻两个都是读书人,那我的心也就放下半分了。”马老太太望着沈少奶奶,“我可就这么个宝贝孙女,你也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的,可千万不能坑了她啊。”
“您又说哪儿话?我跟如英从前也是情同姐妹,荷花不也像咱们自己家的女儿一样?我只恨我没生出个像样的儿子,要是有个像样的儿子,我也犯不着替别人家来求亲,干脆一头拜倒在老太太脚跟前,把荷花求到我们沈家当媳妇算了。”沈少奶奶叹着气,“我倒是想着跟您老人家攀门亲戚,可咱命薄,攀不上这根高枝啊。”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马老太太抬头望着太阳,“咱们还不跟一家人似的,说这些个见外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把荷花当成自己的女儿,这不比亲戚更亲了一层吗?”
“是,是。老太太说得是。”沈少奶奶笑着说,“只不过王奉正有个小老婆,以前是个唱戏的,王奉正很是宠着她。荷花嫁过去得叫她一声姨娘。”
“唱戏的?”马老太太睃着她,然后点着头,“只要不是窑子里出来的就行。荷花又不是要嫁给他们家的姨娘。再说男人三妻四妾也算正常,何况是上一代的事情,操那个心干吗?”
“那倒也是。王夫人也说了,要是荷花嫁了过去,要不就让她跟着家仁一起到上海另立门户,要不就让她在自己身边跟她一块过,总之是不会让荷花受半分委屈的。”
“王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人,这话说得我爱听。现在的年轻人,思想不比我们那会,他们要是喜欢就一块到上海过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我们家荷花不受委屈就行。”
“这么说老太太心里倒是同意这门婚事了?”
“人总得看看再说的。”马老太太摇着头,“我要是相不中,咱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也是白说。”
“那是。”沈少奶奶咯咯笑着,指天划日地说:“王家大少爷是一等一的好人材,我要是说了半句胡话,老太太尽管拿屎盆子扣我。”沈少奶奶俯下身,从马老太太怀里轻轻拽出虎虎,只见他瞪圆了两只眼睛看在手里仅剩的两颗脆枣,想要吃又舍不得地放在手里看了又看。沈少奶奶笑着说:“还想吃啊?想吃自己到桌上拿吧。”
虎虎疑惑地看着沈少奶奶,又看了看老太太。“自个去拿吧。不用想着你姐姐,一会我再给她送来就是。”沈少奶奶拍着虎虎的屁股,指着桌子上的枣盘,让他自己过去拿。
马老太太回过头,笑眯眯地盯着虎虎笑着,忽然回过头问沈少奶奶说:“湘萍,这王家的大少爷今年有多大了?生辰八字你都带过来了吗?”
沈少奶奶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带了带了。王夫人是个开化的人,可知道是跟您老人家攀亲戚,过去的规矩礼儿她可是一样也没敢忘。这不,她一早就把家仁的八字给送过来了。来的时候我已经问过我们家的瞎婆了,她记得荷花的八字,说两个人的八字很合,是门绝好的亲事。”
马老太太点了点头,“你们家的瞎婆我信。早些年,她爷爷拿了德阳和如英的八字找她看合,瞎婆就说此婚不通,可不被她说中了?好好的一个媳妇就被这桩不通的婚事给耽误了,我这心到现在还揪着呢。”
“烦心事都别提了。咱们荷花生得一副富贵相,往后的日子肯定好得很,您老人家就别替她犯愁了。王夫人说,他们家的家仁过了年就二十一了,可荷花现在年纪还小,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是立马让他们成亲还是过两年等荷花长开了再说。”
“二十一?”马老太太掰着指头数了数,“比荷花大六岁,不过也不算太大,让他等两年也成——我老了,想跟丫头都呆上个一两年。她要是早早地嫁了过去,我就真的落单了。”
“不妨事不妨事。王夫人说了,只要老太太点了头,先订了婚事就好,他们家家仁也不急着立马就要成亲的。”
马老太太脸上挂着笑,“抽空让我瞧瞧王家少爷长得什么模样。我们家荷花生得标致,可不能找个五大三粗的就嫁了出去。”
“老太太这又信不过我了不是?”沈少奶奶盯着马老太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要是说了半句瞎话,就不得好死。王家大少爷那相貌好得可是没法说的,跟书上说的潘安也相差无几了。”
“赶紧抽自己嘴巴吧。”马老太太笑着,“大过年的,谁要你发这种不吉利的誓了?我也就是不放心,随口问问,你办事我信得过的。”
沈少奶奶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哎,我抽。老太太,我这嘴,您老可别见怪。您要是点个头,我这就去王家跟王夫人说去,让她安排王少爷来府上拜见拜见您老人爱。”
“来我们府上?是不是早了点?”马老太太疑惑地说:“还是约在外边见上一面吧。还有,这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要不别人会说闲话的。要不——这样吧,过两天我带小荷花去茶楼吃点心,你让王家少爷也过去,我隔着桌子看一眼就行了。”
沈少奶奶咬了咬嘴唇,“那也成。我这就跟王夫人说去。”边说边往大厅外走去。刚一跨出门槛,却与小荷花打一照面,马德阳跟在小荷花后边也进了屋。小荷花手里拿了两个面人,一只孙悟空,一只猪八戒,虎虎一眼看见她手里的面人,扑上来就要抢。小荷花顺手把孙悟空面人塞到虎虎手里,给沈少奶奶问了安,走到马老太太跟前,晃了晃手上的猪八戒面人,递到她手里说:“奶奶,这个给你。”
“你自己吃吧。你什么时候看见奶奶吃过这玩意?”马老太太睃了一眼马德阳,“街面上这些年变了不少,没从前热闹了。”
“是,大街上清净多了。”马德阳一边呵着热气,一边冲沈少奶奶问安,“这不多坐会,就要走了吗?”
沈少奶奶默默打量着马德阳,轻声说道:“不了,已经来很久了。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家呢。”
马德阳瞥着沈少奶奶,轻轻笑着,“怎么,我回来了你就要走?难道怕我是老虎变成的不成?”
沈少奶奶的脸有些发红,回过头看了一眼小荷花,“荷花,呆会去我家一趟,蓉蓉的舅舅从外边带回来一大袋子脆枣,他们吃不完,你过去拿了和虎虎分着吃吧。”边说,边紧步走了出去。马德阳望着沈少奶奶远去的背影,目光有些凝滞。他呆呆地望着院里的皂角树,一只乌鸦正在树头盘旋悲鸣。
“怎么这么不吉利!”马老太太叹了口气,抬眼望着马德阳,“她来了,乌鸦也跟着来了。荷花,扶我回房里歇着去,我一想起她就浑身冒火。”马老太太伸手使劲捶着背,“娶个不吉利的女人进门,连老婆婆也跟着受罪。”
马德阳看了看马老太太,默默地搓着手,“娘,这大白天的您不多晒会太阳?”
“扫巴星一会就要回来了,我看着就郁闷,还晒什么太阳?荷花,我们进屋去。”
小荷花轻轻搀着马老太太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往房里走去。马德阳在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心中充满无限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