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虎好奇地瞪着一对眼睛,蹲在五伢子身边,看他举着斧子劈着柴。在南京时,陈娟用的都是汽油炉,他倒是从不曾见过劈柴烧灶,所以看得津津有味。虎虎双手托着腮,一会低着眼皮看五伢子斧起柴落,一会抬起眼睛盯着五伢子的脸看。五伢子头上的伤还没有好透,依旧包着伤口,可是虎虎这几天却从没见过他的脸色有如今天这般苍白。“五伢子,你怎么了?”虎虎忽然很奇怪地问他。
“什么怎么了?”五伢子的眼睛始终专注地盯着自己右手紧握的斧头,猛劲地砍向左手扶正的柴禾。“小少爷你还是回屋里玩去吧。别让斧头碰着了你。”
“我不怕。我在南京还看过别人杀猪呢。”虎虎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你的天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生病了?我妈说生病了要吃药,要打针,要看医生的。”
“我没病。”五伢子继续劈着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病了的是别人。”
“谁病了?”
五伢子没有理会他。
“到底是谁病他?五伢子你快说啊!我让我妈替他找医生去。你告诉我啊!”
“我说错了。谁也没病。”
“可你刚才明明是说病了的是别人。你告诉我,是不是姐姐病了?是不是啊五伢子?”虎虎噘着嘴非要问个清楚。
“就当是吧。”五伢子没好声气地说,手中一截最厚的木柴已经被他劈得五零四散。
陈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虎虎身后,她仔细打量着五伢子,忽然干咳了一声,“五伢子,你说谁病了?”
五伢子听到是陈娟的声音,连忙回过头,“太太,我说我自己病了。”
“你撒谎!刚才你明明说是姐姐病了!”虎虎不服气地站起身,拉扯着陈娟的衣襟,指着五伢子说:“妈,他说姐姐病了。我们去给姐姐找医生来替她打针。”
陈娟抚着虎虎圆圆的小脑袋,突然悠悠地望着五伢子淡淡地说:“五伢子,你是病得不轻。”
“啊?”五伢子听出陈娟的弦外之音,心里突然一惊,一斧下去,劈歪了,正想再劈,陈娟又冷冷地说:“别劈了,已经劈得够多了,再劈就要把一年的柴禾都劈出来了。”
五伢子扔下斧头,要往厨房里走。陈娟却加大了音量喊了一声,“你站住!”
“太太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吩咐。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做人就得有他的本份。五伢子,你是聪明人,应该懂我的意思。也许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讲,但我确实是为了你好才会说这句话。回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是不是有些个道理?”
五伢子憋红了一张脸,冲陈娟说了声“谢谢”,便要往厨房里走。小荷花正倚在正厅门框边晒太阳,陈娟和五伢子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了眼里。不过现在她并不想跟陈娟斗气,她仰面望着院落里那棵皂角树,仿佛又看了那一袭红裙。
她娘死的时候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的一生都在憧憬着有一天自己的丈夫会把全部的爱都分给她,然而直到死的那天,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她还记得她娘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的话。她娘说,荷花长大了一定要嫁个好男人,嫁个爱你一生一世的好男人。那时候她听不懂她娘话里的意思,现在明白了,却感到万分的惆怅,王家仁会不是就是她娘所期待的一个好男人?
那天,她和王家仁都穿着紫色的衣服,难道这也是天注定的吗?她仔细地回味着被王家仁抱在怀里的那一刹那,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惬意,又是那样的惊慌,那样的迷离。除了小时候会经常依偎在祖父和父亲的怀里之外,她还从没被别的男人抱过。
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也许是前世延续下来的,但更也许是一个叫作丈夫的人所带给她的第一次的激动与欣喜,当然,还有一丝丝青涩,一丝丝惆怅。再过五天就是元宵节了,她就要在那一天成为王家仁的未婚妻了,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他真的就是自己要嫁的男人吗?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王家义的身影,现在她已经知道他们是一对兄弟,都是王奉正的儿子。她知道自己曾经对家义颇有好感,家义也对她很有好感,她还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更喜欢家仁多一些还是喜欢家义多一些。
“姐姐,我们去找医生给你打针吧!”虎虎回过头看到小荷花,突然飞奔到她身边,大声叫唤着。
“胡说些什么!”陈娟追上虎虎,轻轻捂着他的嘴,看着小荷花说:“天芙,虎虎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小荷花抬眼瞟向皂角树,突然盯着陈娟问:“您喜欢那棵皂角树吗?”
陈娟被她问得目瞪口呆。小荷花继续说:“大家都以为我喜欢它,其实我最最讨厌的就是它。你知道为什么的,你比谁都要清楚。”
“我?”陈娟怔怔地望着她,“天芙,我不懂,我不明白。”
“你一直在装不懂。”小荷花双眼直直地盯着陈娟,“你为了做我爹的女人,逼死了另外一个女人。”
小荷花的话简直就是一把冰凉的匕首直插陈娟内心最深最柔的方寸。“不,不是这样的。天芙,我跟你爹认识的时候,你娘早已经……”
“我知道你就会抵赖的。”小荷花冷冷地看着皂角树,“看见了吗?我娘穿了一件大红的裙子,那是她跟我爹结婚时穿过的,她死了也是马家明媒正娶过来的媳妇!——你瞧,她那个裙子多漂亮,肯定比你结婚时穿的衣服更要漂亮!”
陈娟无助地望着那棵寂寞的皂角树,她想解释,可是小荷花冰凉的眼神让她选择了缄口莫言。她握着虎虎的手,就要往厅里走。
“我还没说完呢。”小荷花拦住陈娟的去路,“你想做马家的媳妇就得听马家的孙女说话!”
“天芙,我……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女孩。可我真的没有……”
“你别装!”小荷花愤愤地盯着陈娟,“我爹和奶奶这会都在沈少奶奶家打牌,你就是承认了他们也听不见的。现在家里就我们几个人在,你还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你看啊,我娘就是吊死在那棵树上的,难道你的心就一点也不为她痛不为她而感到自责吗?难道她的死是与你无关的,你不需要负一点点责任的吗?”
“天芙,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过几天你就要订亲了,你不能再任由着性子胡说的。”陈娟盯着小荷花的眼睛,虽然她有些害怕看到她的眼神。
“我订亲了,那不是对你更好吗?本来奶奶是想让爹把我一块带南京去的,这会我订亲了,去不了南京了,不正好如了你的愿吗?”
“不,天芙,你误会我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你是德阳的女儿,在我心里,你跟我亲生的并没有分别的。真的,天芙,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除非你让奶奶也相信你,我就信你。”小荷花不无嘲讽地瞪着她,“就你,也想做我的母亲吗?你也不拿着镜子照照自己,你配吗?在我心里,你只不过就是一个勾引别人男人的狐狸精而已!”
“你!”陈娟举起右手,做了个要打她耳光的手势,但还是迅速放了下来。
“你还想打我?”小荷花狠狠瞪着她,“你倒是打一个试试!不敢了是吗?心虚了是吗?你也知道打了我是要付出代价的对吗?我告诉你,在马家,除了我爹,谁也不会帮着你说话,你要是这一巴掌打下来了,我敢保证,奶奶会立马出面让我爹把你给休了!”
小荷花一边说,一边凝神地望着那棵皂角树,她娘的一袭红裙再次在她面前飘舞。她好像听到了如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对陈娟的对抗让她娘如释负重,那袭红裙飞得更加绚烂。
陈娟的眼里噙着泪花,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兴奋,然而却体会不到一丝一豪的喜悦与欣慰。那个女人终于在自己面前显示出了她的软弱,原来她也会哭,她也会良心发现。她得意地望着陈娟,脸上强行挤出一丝笑容,“你要是有本事,就再送一只白玉鼻烟壶给奶奶,看够不够她老人家摔的!”说着,倔强地昂着头,返身回自己房里去了。陈娟拉着虎虎,呆呆地僵在门口,她不知道是迈进大厅还是走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