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在床上辗转难眠,脸上老是觉得烫得厉害,心想兴许是米酒喝多了。温姨娘说她喝上十大碗也不带醉的,可毕竟是酒,就算喝了那么些解酒茶,头还是很重。
她一翻身,爬下床,点了汽油灯,从枕边掏出为家仁做的香包,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怎么想起来绣了两只蝴蝶,怪不吉利的。她想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的故事,她可不要和家仁双双化作蝴蝶,她要的是一生一世的携手。该绣一对鸳鸯才对的,小荷花这样想着,披上衣服,轻轻踱到马老太太房里,悄悄取了针线盒,又蹑手蹑脚地退回到自己房里。
因为怕马老太太他们发现自己还没睡,便把房门关死了,一个人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起了新香包。这只公的鸳鸯就是家仁,小荷花绣完一只个头比较大的鸳鸯后,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看它呆头呆脑的样子,倒真跟家仁有几份相似。
她含着笑,一手轻轻托起因醉酒而微晕的头,一手缓缓地在香包上不紧不慢地绣着另一只鸳鸯。那是只母鸳鸯,个头要比公鸳鸯小才是,小荷花一边想着,一边欣喜地绣着。
对了,母鸳鸯应该紧紧依偎在公鸳鸯怀里才是,她想到这里,脸上更加发烫,可等那只母鸳鸯被绣出来后,却是紧紧地依偎在先前那只鸳鸯身旁。还有,该再绣一朵荷花,自己不仅出生在那个开满荷花的季节,而且乳名也是荷花,要是让这对鸳鸯在荷花间嬉戏不就更完美了吗?小荷花心想,家仁要是天天带了这只香包在身上,以后看到鸳鸯就会想到他们两个,看到荷花就会想起她,脸上溢着满足的笑容。
天色已经微微明了,小荷花却感不到丝毫困顿。她又拿出那只要送五伢子的没做完的香包,一针一线地继续绣着那座宽广无边的大山。五伢子是个好兄长,他的心胸就像大山一样广阔,绣座山送他是最合适不过的。
窗外,沈少奶奶家养的公鸡开始打鸣了,小荷花知道天就快亮了,心不禁“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盼望着天更明一些,可尽管沈少奶奶家的公鸡接二连三地叫着,天也没亮得那么快的。她灭了汽油灯,把送五伢子的那只香包紧紧压在枕头底下,又拽过那只鸳鸯香包,举在眼前瞧了又瞧,脸上还是溢着快乐幸福的笑容。她轻轻开了房门,刚走进大厅,却发现马老太太早早的窝在太师椅上,只披了一件皮袄,又在那儿抽起了鼻烟。
“奶奶!”小荷花有些惊讶地走到马老太太身边,轻轻替她捶着腿,“您怎么这么一早就起来了?”
“湘萍家那些鸡吵得我睡不安生。刚想下床解个手,就再也睡不着了。这不,烟瘾又上来了,不抽就心慌得厉害。”
“那您也该在房里躺着抽才是,大厅里凉。”
“我就是想在厅里坐着。好静静地想些个心思。”马老太太凝望着她如花的脸蛋,“订亲了,往后就是大姑娘了。从前有些事情奶奶觉得你小不能告诉你,可现在你长大了,是到了可以替奶奶分担心思的时候了。别的人我信不过,不想对他们说,这些话儿憋在我心里四十多年了,不说出来我死了也会觉着难受。”马老太太端着鼻烟壶猛地吸了一口,“知道吗,奶奶为什么会好上这口?就是心里窝的事情太多,借着它醉生梦死罢了!”
“奶奶这是说些什么话,是不是睡糊涂了?”小荷花想去搀马老太太,说:“来,我扶您回房再睡一会。”
“不睡了。”马老太太冲她摆着手,“荷花啊,德阳是我的亲儿子,你是我的亲孙女,可我总觉得你爷爷说的话没有错,你就是小兰转世过来的。”
“奶奶,您怎么又提这个了?”小荷花有些委屈地说:“是不是奶奶不喜欢荷花了,老说我长得像小兰祖姑姑?”
“没有没有。奶奶喜欢你,奶奶心疼着你呢!”马老太太一把将小荷花揽在怀里,有些哽咽地说:“可奶奶还是想要说。奶奶知道活不上几年了,再不说,我这一辈子也对小兰不起。”
小荷花端详着马老太太的脸,从她手中拿过鼻烟壶,轻轻吹灭了,放到地上,“奶奶,您少抽两口,伤身子的。”
“这世上也就我孙女还知道心疼我!”马老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我自己作孽,是我害死了你小兰祖姑姑,我是有罪的啊!”马老太太沉痛地抚着太师椅的把手,“都是我妒忌小兰,我不想让她跟大楠成亲,是我害死了她!我亲手害死了她!”
“奶奶!”小荷花不知所措地望着马老太太,“奶奶,您在说些什么?您是不是梦呓了?”
“我清醒着呢!荷花,的确是我害死小兰的。我有罪,所以大楠一辈子也不肯原谅我,所以我儿子不争气,所以如英吊死了皂角树上,所以大楠吃了老鼠药,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的都离开了我。可是,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孙女了!真的不能了!”马老太太老泪纵横地望着小荷花,“是我造的孽,我眼睁睁地看着小兰沉到了塘底。她望着我,她一直冲我舞着手,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她真的不想死,她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她叫我雪莹姐,她让我救她,可是我没有救她。我狠下心肠来,愣是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这样,我看着她慢慢沉到了塘底。她死了,她是被我害死的啊!”
“奶奶!”小荷花震惊地望着马老太太,“这是真的吗?”一时间,她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这个女人。怎么会?奶奶怎么会害死小兰祖姑姑?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害死小兰?自己到底跟小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爷爷和奶奶都认为她长得跟小兰很相像呢?难道父亲也不是奶奶亲生的而是小兰的儿子不成?
小荷花彻底懵了,她不相信马老太太说的是真的,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相信,在自己面前端着的慈祥威严的奶奶在四十多年前会是一个杀人凶手。这实在让她难以接受了!不,不是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奶奶骗她的,可奶奶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来骗她?
“小兰,你原谅我吧!雪莹姐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马老太太凄然泪下,眼前浮现出小兰娇美而天真的容颜。
“大楠哥,你看,我们的风筝飞得好高噢!”小兰紧紧偎在大楠身边,欢快得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燕子。
大楠一边放着线,一边顺着风筝的方向飞跑着,小兰紧紧偎在他身旁。大楠不时地转过头望着小兰,在他眼里,小兰就是一幅仙子图,怎么看也看不厌。
“有什么好看的?”小兰轻轻冲大楠唾了一口,“你看,风筝往西边飞走了。还不快追!”小兰边说边冲落在他们身后老远的雪莹叫道:“雪莹姐,你快点跟上来啊!”
“我歇一会。太累了。”雪莹大声回应着小兰,“我已经跑不动了。”雪莹实在不想跟在大楠和小兰身边,可每次他们两个出去玩,小兰总会把她叫上,弄得她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所以她干脆找个理由,远远地跟在后边,不去打搅他们。
他们已经跑得很远,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雪莹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大楠正和小兰互相擦着对方额头上渗出来的汗,雪莹不知不觉地也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锦帕,轻轻擦试着脸上的汗。
他们的确是一对璧人,雪莹只好一再把自己那份掩藏在内心的情感一再压抑。在她眼里,他们仿佛金童玉女,谁也不忍心要扩散了他们,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在内。姨娘总是拿不定主意,一会想要迎娶小兰,一会又想迎娶她过门,不过她倒总是能够安安静静地等待。
她并不乞求,她只是在慢慢地等,等一个不是结果的结果。大楠能和小兰如愿成亲,她也会由衷地祝福;但如果大楠最后娶的是她,她也不会推辞。她已经在心里想了千千万万遍,也是这么决定的。当小兰患病之后,姨娘再次提出要迎娶她进门时,她虽然有些欣喜,但却不意外,更不激动。
“小兰的病怎么这么快就好了?”雪莹爹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不停地回头冲坐在椅子上的雪莹娘说:“这不是说要迎娶我们家雪莹过门的吗,怎么这么快又变卦了?”
雪莹娘有些神伤的望着丈夫,“这本来就是我姐姐一厢情愿的想法。再说大楠跟小兰本来就是订过姻亲的,咱们家雪莹跟大楠的事只不过是姐姐一个人说的,如今也只能当她说着玩罢了。”
“婚姻大事,怎么能说着玩呢?”雪莹爹有些恼怒,“我们苏家在虎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这事要传了出去,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可凌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雪莹娘站起身,扶着雪莹爹的背安慰道:“我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总不能跟凌家争这门婚事吧?传出去不更让人家笑话!”
“爹、娘,女儿的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雪莹忍住泪,劝二老说:“大楠和小兰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况且小兰先前病了,马家也未曾跟凌家退婚,现在她的病好了,婚事自然要照办的。我们要是在这个时候闹将起来,只怕理也不在咱们这里。”
“难道就让他们马家凌家这样凭白无故的欺负了不成?”雪莹爹火冒三丈地说:“他们马家当咱们苏家是什么?儿媳妇要死了就拿我们雪莹当顶替的,这回死不了,就把我们家闺女扔到一边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一定要找马祖同好好评评这个理去!”
“爹,您就别闹了。这都是女儿的命,女儿认了。”
“是啊,老爷。女儿都这么说了,您又何必动这样大的火气?马家苏家凌家都是虎镇上有头脸的高门大户,平常间也都相处得和和睦睦的,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大动干戈呢?再说咱们女儿又不是没条件,还不嫁不了好人家?他们凌家毕竟是和马家订过亲的,我们也没订过亲不是,传出去也不被人笑话的。就当是我们两姐妹扯家常瞎扯的话,谁还拿这个当真!”
“那也不行!”雪莹爹是个火脾气,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更改,偏要去马家找马祖同评个理去。
“爹,您别去了!”雪莹的长兄苏雪峰风风火火地从外边闯了进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苏雪峰一边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茶壶嘴就喝了起来。
“你这没个正经的整天在外边瞎混些什么?”雪莹娘瞪着儿子,“喝口茶也不知道倒进杯子里喝,你这么喝,别人还喝不喝了?”
“我这不是心急吗?”苏雪峰以一种神秘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所有人,突然从嘴里冒出了一句,“这事绝,绝啊!”
“什么事?你抽什么风?”雪莹娘赶紧问道。
“爹、娘,雪莹,你们知道小兰先前得的是什么病吗?”苏雪峰眼睛里好似冒出了火,“他们家出丑事了!丑大了!”
“什么丑事?你可别说胡话!”雪莹瞪了雪峰一眼,“整天在外边游手好闲没个正经的,瞎说什么呢?”
“你别打断他,让他说!”雪莹爹看着儿子,指着他,“你说,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