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仁拎着皮箱,极不情愿地往踏板上走去。船就要开了,家仁能够听到船下“哗哗”的水流声,他的心有如那作响的流水一般颇不宁静。河面上起了风,家仁下意识的夹紧胳膊,伸出拉了拉夹袄的衣领。他仿佛可以听到小荷花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她的声音极细极小,但还是被他的心捉摸到了。他急切地回过头,四下搜寻着小荷花的身影。王夫人和朱妈、文平依然站在岸边,冲他挥着手,他们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
“快上船吧。”王夫人望着家仁说:“端午节你回来时,不就可以看到天芙了吗?”
家仁被王夫人一语道破心思,脸腾地红了起来。清晨吃早饭的时候,温姨娘明明告诉他,小荷花会到码头送他,可为什么一直见不到她的身影?
“那丫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送你。”温姨娘见王夫人和朱妈下去替家仁收拾东西了,才笑着睨着家仁说,“兴许是什么定情的信物吧。”
家仁抬头看着温姨娘,很快又低下头,大口大口咬着朱妈刚刚蒸好的糯米糕。
“哎呀,大少爷,你可慢着点吃。这才刚订了亲,咽着了姨娘可负不了这个责!”温姨娘笑着,从家仁面前的碗里捏起一只豆沙包子,轻轻放在嘴里嚼着,边嚼边说:“半个月前我就让朱妈做豆沙包子吃,可她偏不给我做,居然让文平到街上的馆子里买了来糊弄我。还是大少爷有脸面,姨娘我也赶着沾你光了。”
“姨娘要吃朱妈做的包子,吩咐下去不就得了?”家仁睃着她,说:“兴许是朱妈忙不过来,您还是别往心里去的好。”
“哪能呢?我没往心里去。我也知道朱妈整天在夫人面前侍候着,夫人那边的事多,忙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就是口贱,好上了朱妈的手艺。有些日子吃不上心里就想得慌。”
“那你多吃几个。”家仁用筷子夹说起碗里的豆沙包,通通放到温姨娘的碗里,“上海的小笼包比朱妈做的不知好吃多少倍。我不希罕这玩意的。”
“虎镇上也有。不过我倒是不太喜欢那玩意。我打小就喜欢吃甜食。”温姨娘睨着家仁,笑着问,“是不是一晚上没见到天芙,心里就想得慌了?”
家仁涨红了脸,“谁说的?”
“你别跟我装糊涂。男人的心思我明白着呢。”温姨娘又捏起碗里一只豆沙包,一边往嘴里塞去,一边瞟着院落外,“昨天晚上天芙本来已经上了轿要回马家了,我正跟马太太拉着家长,没想到她突然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上去问她怎么了,才知道她是要找你。我告诉她你今天上船的时间,她一准会去码头上送你的。”
“是吗?”家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跟你说的?”
“都订亲了,你还害什么羞?”温姨娘瞟着他,咯咯笑着,“这以后你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要多多体贴老婆疼老婆才是。别像你爹,见了别的女人头就发晕。”
“我爹?”家仁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温姨娘,忽地又低下头,慢慢嚼着米糕。
“那米糕有什么好吃的?比不上豆沙包的!”温姨娘又捏了一只包子往嘴里送去,“大少爷,我可是真心喜欢天芙那孩子,以后成了亲你可不许欺负人家。你要欺负了人家,姨娘我一定不会饶了你,听着了没有?”
“我欺负她做什么?”家仁抬眼看着温姨娘,“再说我们还没成亲,我哪有机会欺负她?”
“想了吧?我就知道你想了!”温姨娘娇笑着,“你就等着吧,不就两年时间嘛,快得很!再往后数上一年两年的,你爹跟你娘就要等着抱孙子了的!”
“想什么?”家仁故意装作不懂地问,“姨娘的话我听不懂。”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跟我装糊涂?”温姨娘睃着他的脸,“昨天晚上,天芙多喝了些米酒,看你心疼成那样。姨娘可是过来人了,还能看不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告诉你吧,这两年你也把心放宽些,好好在上海工作,干出些名堂回来娶天芙不是更风光吗?我还真跟你说了,我看天芙就像我自己的女儿,越看越喜欢。”
“是吗?那姨娘自己也生一个不就得了。”
“你这浑小子,姨娘可是一片好心。你倒当成驴肝肺了,活计着以为姨娘说这些都是取笑你不成?还说风凉我讽刺我,姨娘要还能生,还要等到今天吗?”
家仁“噗哧”笑出声来,一不小心咬着了舌头,痛得紧锁眉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咬着舌头了?”温姨娘指着家仁的脸哈哈笑道:“哎呀,我的大少爷,你可真是本事人儿,吃块糕也能咬到舌头。有报应了不是,刚才说姨娘的不是,菩萨就让你咬舌头了!”温姨娘边说边走到家仁跟前,低着头,看着他问,“要不要紧?要不我叫文平来给你瞧瞧。不会咬坏了吧?”
“没事。”家仁摇了摇头,“不就是咬着舌头了吗?没什么要紧的。对了,天芙真说要去码头送我了吗?”
“姨娘还能骗了你不成?”温姨娘睃着他,“我知道你们兄弟俩从没把我当作体己人,这我倒也不怪你们,谁让我生不出孩子来呢!可姨娘毕竟还是王家的人,难不成我还帮了外面的人来算计家里的人?”
“瞧姨娘这话说的。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嘛。”
“随便说说?你这随便说说,伤的可是姨娘的心。”温姨娘摸着自己的心口,说:“大少爷,自打我进了你们王家的门,我可真是把你们兄弟两个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是有心要疼你们两个,可我毕竟人轻言微,别人也不让我疼你们不是?”
正说着,王夫人和朱妈朝这边走了过来。温姨娘见王夫人过来,便知趣地坐到她的位置上,又从碗里捏起一只包子,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王夫人轻轻瞥了温姨娘一眼,低眼看着家仁,“怎么了,歪着个嘴巴?慢着点,离开船还有些时候呢。”
“刚才咬着舌头了,不妨事的。”
“又咬着舌头了,怎么这么不小心?”王夫人抬眼冷冷地盯了温姨娘一眼,又回过神看着家仁,“吃东西的时候哪来那么多话?不说话不就咬不着舌头了吗?”
温姨娘也冷冷地盯着王夫人的背看了一眼,继续低着头嚼着包子,故意放高声调说:“朱妈,厨房里还有没有豆沙包子了?我还想吃。”
“姨娘还想吃包子?你都吃五个包子了!”家仁禁不住叫了出来。
朱妈刚想开口,王夫人立即睨了她一眼,回过头,冷冷地盯着温姨娘,“小婕,不是做姐姐的闲着没事就想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大清早的吃这么多包子你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啊?”瞟了一眼家仁的碗,“你把家仁的包子也吃了吧?”
“谁让朱妈做的包子好吃呢!”温姨娘将剩下的包子胡乱塞到嘴里,鼓着腮帮,昂起脖子望着王夫人说:“不就是吃了几个包子嘛,姐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别说在这深宅大院的没外人看得见,就算传了出去顶多也就是说我能吃,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怕它做什么?”
王夫人听出温姨娘的话中有话,心里不禁窝了气,“谁说谁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了,你别尽给我戴帽子!你要吃包子也行,给钱让文平到大街上替你买去!朱妈做的包子都是给家仁准备好带去上海的。难不成你这个做长辈的要跟小辈的抢包子吃?朱妈,姨娘要吃包子,你吩咐文平到街上买些个去,别让人家在老爷面前说我没度量,不让她吃饱肚子。”
“姐姐这话听着好像是小婕要跟家仁抢东西吃似的,我至于吗我?”温姨娘不甘示弱地瞪着王夫人,将嘴里没吃完的包子都吐到桌子上,“不吃了!”,一挪屁股,拂着袖子站了起来,冷冷地睃着王夫人,“我来王家的时候可不是分文未带的败家娘们!我从山西可是带了私房钱来的,难道还买不起几个包子吃!”
王夫人看着温姨娘吐在桌上的包子,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温姨娘叫道:“你这是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好,你有钱,你有钱你还来我们王家做什么?山西那么大地方,怎么就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了?你有本事别在我面前吐包子,有本事啊,你回山西去做山大王!”
“你!”温姨娘愤愤地瞪着王夫人,“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找老爷评理去,这个家我是一分钟也不想多呆了!”边说边往厅外走去。
“谁拦着你了吗?”王夫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别有事没事尽把老爷抬出来压我!昨天你耍够了威风了,我都让着你呢!可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要还再想在王家多呆上一天,就别在我周秀芹面前狐假虎威的!”王夫人用力甩开她的胳膊,仰头看着天空,“温婕,你听好了,这个家虽然是老爷做主,可我还要是当一天王夫人,谁也甭想骑到我头上来!”
温姨娘抱着被王夫人弄疼了的胳膊,怔怔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含愤往自己房里走了过去。王夫人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吩咐朱妈赶紧把桌上的脏物收拾干净,又转身冲家仁冷冷地说:“你是怎么搞的,跟这种女人也有心谈?咬着舌头了?活该!”
家仁没有支声,把手中的碗放下,低头看了看手表,望着王夫人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对了,爹和家义呢?”
“你爹昨晚上喝醉了,还在睡呢!家义也不知道犯什么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叫他他也不应声。好了,我跟朱妈、文平送你就行了。”王夫人拉了拉家仁的衣襟,“都这么大人了,穿个衣服也不知道拉拉平?”
“那我先去跟爹打声招呼。”
“不用了。正睡得香,别搅了他的好梦。他醒了也没正经事,又要跟那个狐狸精摸纸牌玩了。好了,走吧。再磨蹭,误了上船,今天就走不了了。”王夫人吩咐了朱妈几句,替家仁拢了拢睡乱了的头发,“怎么今天就这么不爱好了?平常都是要花上好些时间在你发型上的。是不是昨晚上喝得太多了?”
“到现在头还有些沉。”家仁点了点头说:“不过还好,要再多喝些,恐怕今天就起不来了。”
“到了上海,该应酬的就应酬,不该应酬的就别应酬。做什么都是身体最重要,没了好身体,挣再多的钱做再大的事业也都是一场空。好了,走吧,到了那边记得常常给家里写信,天芙那边也常写着,别把感情疏淡了,懂吗?”
家仁“嗯”了一声,“懂,我知道的。”
“你知道?”王夫人笑着看着他,“娘有时觉得你这二十一年倒是白活了,还没家义懂得人情世故呢!真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我是怎么放得下这个心的?唉,不提这些个了,到了上海,看到什么好东西,多给天芙买些托人带回来。女孩子家的心思比较细腻,只要让她知道你心里有她,她的心就飞不了了。”
“娘!”家仁红着脸,有些腼腆地看着她。
“好了,不说了。你自己懂就好。”
家仁急切地看了看表,还有一个钟头就要开船了,可他心里却急得很,好像船马上便要开了,恨不能马上飞到码头上去。
“怎么,时间快到了吗?”
“嗯,快到了。咱们快走吧。”
王夫人抬头看了看日头,有些犹疑地看了家仁一眼,嘴里却说着:“赶早不赶晚,还是早些走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