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伢子一边往桌子上摆着菜,一边偷眼瞟着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荷花。小荷花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筷子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忽然嚼着了舌头,惊叫了出来。五伢子有些担心地望着她,老太太抬眼扫了他一眼,他连忙转身往厨房走去。
“咬着舌头了?”老太太和蔼地望着小荷花,“慢着吃慢着吃,又没人跟你抢着吃。”边说边给虎虎的碗里夹了一块腌鲤鱼肉,“乖孙子,这可是我们虎镇最好吃的腌鲤鱼,尝尝,你在南京可吃不上这美味的。”
陈娟看了一眼虎虎,眉头露开舒展的笑容,“虎虎,还不快谢谢奶奶!”
虎虎傻傻地看了陈娟一眼,又看了老太太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光顾着低头吃鱼了。
“谢什么谢?咱们是祖孙,一家人还客气个什么劲?”老太太也给小荷花夹了一块鱼肉,“来,荷花你也吃。日后出了门可别说你奶奶偏心。”
“奶奶!”小荷花低着头,“我才不嫁呢。”
“这傻丫头尽说些傻话!”老太太举起手中的酒杯,“来,咱们一家子干上一杯!好不容易都凑齐了,可得好好喝上一通!”
马德阳和陈娟都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小荷花和虎虎也怯怯地拿起了手中的杯子,大家在老太太的号召下,都仰起了脖子。小荷花平时从来不喝酒的,老太太给她准备了甜米酒,可酒到喉咙还是把她呛了个够。
“瞧你,这米酒也能把你呛成这样?”老太太看着她笑着说:“虎虎才三岁大点,你看他,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强。”
小荷花瞥了虎虎一眼,他喝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她的脸憋得通红,端起米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都是他爸给惯的。才两岁的时候,德阳就教他喝酒。”陈娟拿开虎虎面前的酒杯,把剩下的酒倒进马德阳的酒杯里,“德阳说,怕他长大了不会喝酒,自己也没酒喝。”
“你倒给德阳干吗?”老太太喜笑颜开地盯着虎虎,“你让他喝嘛,小老爷们,喝点白酒算什么?你爹年轻的时候能喝一罐子呢!”老太太回想起从前,仿佛那一幕幕的往事就在眼前,“马家兴旺的时候你们可没见过,连德阳都没见过。那会还是清朝,马家大得能盖几十座大戏院,如今这左邻右舍住着的院子,咱们院后的池塘,还有镇政府的办公楼,那可都是马家的院落。当年你们的爹娶我的时候,大家使劲地灌他酒,那一回他喝了起码有两罐子的量!”
“娘又在扯那些陈年烂芝麻的事情呢。”马德阳笑着看着陈娟,“你要是跟我娘处久了,她准天天没完没了地跟你唠叨那些陈年旧事儿。”
“什么叫陈年烂芝麻?你是没赶上马家好的时候,你要赶上了,你也要眼馋。”老太太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白酒,“现如今马家是败落了,连个像样的酒也喝不上了。想当年,你爹和你爷爷他们喝的都是什么酒?那可都是上御供的酒啊!”
“什么败落不败落了,您儿子我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吗?”马德阳也自个喝了一口,“当着国民党的官儿,吃着国民党的俸禄,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荷花看了她爹一眼,抬眼又看见了院外的皂角树。她的视线转移到陈娟的脸上。陈娟的确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一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小荷花盯着陈娟看着,忽然冲着她爹说了一句:“当国民党的官当然没有做清朝的官强!至少在那时候,以我们家的家底,男人倒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小荷花说完,丢下饭碗,跑到院外皂角树下去了。
马德阳与陈娟面面相觑。外面的冷风吹在小荷花脸上,冰结了她脸上流淌的泪水。她在找寻皂角树上的喜鹊,可怎么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她在心里叫着喊着,她呼唤着她娘,可是她娘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五伢子隔着厨房的门帘远远望着树下的小荷花,他想出去把她叫进来,却被他娘保娘一把抓住了手。五伢子的爹马平板着脸看着他,说:“东家们的事你少管。”保娘把儿子拽到板凳上坐下,一家三口重新坐在那张简易的小木桌上吃着年夜饭。
“也不知道你四个姐姐都怎么样了?”保娘叹着气说:“她们一个个地都嫁得远,多少年头才能回来一次,你爹和我就指望着你养老送终了。”
“大年三十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五伢子隔着帘子冲皂角树下张望着。马平放下手中的筷子,左手托着酒碗,右手伸出去揪住五伢子的耳朵,“我们是什么人?要本份,你懂吗?”
五伢子气恼地瞪了马平一眼,“天天说的就是这几句话,烦不烦啊?”
“你爹这是为你好。”保娘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只是马家的下人。下人就要守下人的本份。”
“可是荷花在外边会被冻坏的。”
“什么荷花不荷花的?小姐的名字是你可以乱叫的吗?”马平狠狠瞪着他,“过了年你就十七了,小姐也十五了,你们都大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疯在一块了。”
“为什么?”五伢子不解地望着他爹。
“没有为什么。喝你的酒。”马平端起酒碗,大口喝了起来。五伢子也跟着举起自己跟前的酒碗,一仰脖子,把碗喝了个底朝天。
老太太的声音透着院子传进了厨房。五伢子听着老太太把小荷花叫进了大厅,才如释重负地夹了一块肥肉,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马平和保娘同进睁大眼睛看着儿子,他们心里多了一层解不开的担忧。
“大冷天的你跑到树底下干嘛?”老太太轻声责怪着小荷花,“你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年夜饭你也不让人吃得省心些?”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将小荷花轻轻按在椅子上坐下,“喝点酒,先压压寒。”
陈娟夹了一块东坡肉放进小荷花的饭碗里,“吃吧,这可是我在厨房里教保娘做的。你肯定没吃过,特别好吃。”
小荷花低着头,把肉拣到碗的一边,端着碗挑着米饭拨进口里。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马德阳有些不高兴地问她,“从小就这坏毛病,大年夜的你哭丧着脸给谁看那?皂角树有什么好看的,饭不吃你跑去看它干嘛?”
“我想我娘了!”小荷花突然放下手中的碗,重重地搁在桌上,“我娘就是吊死在那棵皂角树上的!”
大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笼上了一层大雾,围坐在八仙桌上的一家人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那雾继续在整个大厅里弥漫,直到睁大眼睛你都看不见所有的事物。伴随着让人无法辨清事物的大雾,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霾,有一种揪心的凉迅速在他们身上铺散开来。小荷花重复着她刚才所说的话,“我想我娘了,我娘还没有吃年夜饭呢!”
“你说什么?”马德阳的一声厉叫划破了寂静的长空,他的叫声化开了蒙在所有人脸上、心上的雾花,所有人的面孔都清晰地展露出来。小荷花看到她爹凶神恶煞般地站了起来,他正狠狠地瞪着她看。
“我说我想我娘了。”小荷花看着马老太太,“奶奶,我娘还没有吃饭呢。我要给我娘上供桌了。”
“不是要等到我们都吃过了才给你娘上供桌的吗?”马老太太不解地盯着她冷若冰霜的脸,“等吃完了,奶奶陪你一块上供桌。”
“那是以前的规矩。我今天想让我娘跟大家一块上桌吃饭。”小荷花说着,走到仙人柜面前,将她的画像捧在手里,缓缓走到桌边。
“把它送回去!你把它送回去!”马德阳怒了,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指着小荷花厉声叫唤着,“你听没听到?听没听到?”
小荷花对于她爹的打骂已经司空见惯,虽然她爹离开虎镇已经有七八年了,但他的一言一行她并不陌生,她一点都不害怕他会打她。“我娘也是你的太太,她为什么就没有资格和我们一块上桌吃饭?”小荷花冷静地睃着她爹,“虽然她已经死了,但谁也不能改变她是马家的媳妇这一铁定的事实!”小荷花把她娘的画像捧在手里,轻轻搁在桌上,紧紧挨着马老太太坐下。
“逆女!你!”马德阳打着哆嗦,“你成心是不是?”
“娘,我们吃饭吧!”小荷花眼里噙着泪花,她勇敢地不让它们流出来。转过头,看着马老太太说:“奶奶,您吃饭吧。就像从前一样,各吃各的饭。”
马德阳的拳头已经捏起来了,虎虎吓得哭着扑进了陈娟怀里。陈娟一边哄着虎虎,一边木然地看着马德阳,看着小荷花,又看了看惊愕万分的马老太太。马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个孙女的性格有一部分很像她年轻时的个性,倔强而冷漠,她知道越劝她只会让她做出越出格的事来。她只是冷静地看着随即将要暴发的家庭战争。
虽然小荷花长得有几份像小兰,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马老太太心里还是护着这个孙女的。陈娟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马老太太只当作没有看见,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她是不喜欢陈娟的,从她儿子瞒着她娶了这个媳妇开始她就没打算要喜欢这个女人。她一直认为她儿子和这个女人是苟合的男女,所以从心里并不承认这个媳妇的存在,即使这个女人已经替她儿子生了一个儿子,替他们马家延续了香火。她喜欢的是江如英,那是她和马楠一起替马德阳定下的媳妇,如英是小兰母亲的侄孙女,当初马楠决定要为儿子礼聘如英时,还以为会遭到她的反对,但她却作出了令马楠始料不及的举动,她不仅同意并赞同这门婚事,还视如英若己出,婆媳感情好得比母女还要融洽。
“吃饭吧。”老太太抬眼望着马德阳,“把你的拳头放下,坐下吃饭——虎虎,别怕,快出来吃饭。你爹不是吃人的老虎,他不会吃人的。”
大厅里的急风骤雨早就传到了厨房里。五伢子担心小荷花会挨她爹打,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保娘给死死拽住了衣襟。“你出去算哪一出?”保娘语重心长地望着他,“小姐就算被老爷打死了,那不还有老太太和太太在吗?就算老太太和太太都不管了,老子要打女儿,也轮不到你一个下人来管啊!”
“我不管。我不能看着小姐挨打!”五伢子喘着浊气,“谁要敢打小姐我就跟谁拼命。”
“傻儿子啊!”马平叹着气,抓过他的手,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又看,“五伢子,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看出你会有个飞黄腾达的命。生来就是一个贱种,哪来那么多想念呢?”
“你骂谁贱啊?”保娘笑着瞟了他一眼,轻轻捏了他胳膊一下,嗫嚅着说:“老不死的,谁比谁不贱啊?”
“我是说我自己贱。”马平叹着气,“谁让咱们是下人。下人就有下人的命。五伢子,我可告诉你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跟小姐混在一起。你要再跟小姐混在一起,我非打折了你腿不可。”
“凭什么啊?就凭你在马家当了几十年的奴才?”五伢子抓起一块鸡腿胡乱往嘴里塞去。
“我是奴才,你也是!”马平把五伢子嘴里的鸡腿拉出来,“你今天要不当着你娘和我的面发个誓,这鸡腿你就别吃了。”
五伢子听到大厅里有摔碗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悸,紧接着又听到椅子重重被甩在地上的声响。虎虎的哭声再次响彻大院,跟着就听到小荷花尖锐的哭喊声。五伢子不顾他爹娘的拉扯,非要到大厅那边去不可。保娘使出浑身的力气拉住他,灰着脸说:“要去也得带着芋头过去!”……
南方人吃年夜饭,到最后几道菜的时候必定要上龙头芋头汤,图个来年遇好人的吉利话儿。保娘把刚炖好的芋头汤满满盛了一大盆子,交到五伢子手里,冲他递了个眼色,“快去快回,别让你爹和我操心了。”
五伢子点着头,也顾不得刚出锅的芋头烫得厉害,撩开帘子,就去了大厅。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芋头汤来了!恭喜老太太老爷太太小姐少爷来年遇好人罗!”
五伢子把芋头汤放到桌上摆好,一眼瞥见马德阳正举着被砸断了腿的椅背,做出要砸向小荷花的架势。
马老太太用身体挡着小荷花,浑身打着颤,“马德阳,谁给你的胆子?你说,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手打我亲亲的孙女?”
小荷花手里死死拽着她娘江如英的照片,嘴里嘟囔着,“我娘饿了,我娘要吃饭。”
“娘,你让开!你别护着她,看我今天不揍死她!”
小荷花狠狠地瞪着站在一边的陈娟,陈娟感觉到她的目光有如一道冰冷的寒光刺在她心口,连忙避开她的目光。
这一刻,陈娟感觉到这个后妈的难当远非她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她一直不肯跟马德阳回虎镇,最主要的原因也是避免与小荷花发生争执,当年她选择嫁给马德阳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而浪漫的爱情最终还是让她忽略了摆在面前的种种不安因素,但现在,需要她来面对的问题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
她抚着虎虎的圆脑袋,感到头非常地疼。她想到了日后,如果老太太突然蹬了腿,她就不得不担负起照顾小荷花的担子。如果小荷花跟他们去了南京会是怎样的景况,她无法预料。虽然她知道马德阳和江如英夫妻感情冷淡,但马德阳却是从心眼里疼爱这个女儿的,他总会在她面前提到他这个女儿,提到她的种种,说她长得如何漂亮,写得一手如何漂亮的毛笔字。
陈娟的脑袋犹如炸油的滚锅,马德阳瞟着她,手中的椅子还是紧紧抓在手中。五伢子担心地看着被老太太藏在身后的小荷花,他担心老爷手中的椅子会飞过老太太的头顶砸到小荷花头上去。想着这些,他下意识地走到老太太跟前,自然地与老太太组成一道保护屏障,挡在小荷花前面。
“老太太、老爷、太太、小姐,芋头汤来了,大家趁热吃吧!”
“五伢子,你给我让开!”马德阳红着眼,“要不我连你一块砸了!”
五伢子一边用着挡着脑袋,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冷漠的小荷花,“大家快趁热喝芋头汤吧。要不凉了就不好喝了。”
五伢子的话音刚落,随着“哐当”一声响,马德阳手中的椅背已冲他的脑袋上砸了过来,他顿时倒在了地上,血水顺着头顶流了出来。他伸手一摸,沾了满手的鲜血,可还是回过头冲小荷花甜甜地笑着,“小姐,快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喝芋头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