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飞雪阻碍了年庆的欢欣。这场雪一直持续到黄昏,也不见有云破天开的光景。小荷花倚在大厅的门框上,默默盯着院子里已经积了有一尺厚的雪,虎虎正蹲在皂角树前饶有兴致地堆起了雪人。老太太不知从哪儿给翻出了一顶清朝时的瓜皮帽,戴在了虎虎的头上,后边还别了一条清人留的那种假辫子。帽子有些大,虎虎总要伸出手把它扶正。虎虎已经堆出了雪人的身体,他回过来,有些生分地望着小荷花,“姐姐,你帮帮我好吗?”
小荷花看着他那傻傻的样子,笑了起来。她依旧倚在门框上,指着虎虎说:“你把帽子拿了吧。一心不能二用。”
虎虎明白她的意思,伸出扶着帽子,“不,我喜欢戴这顶帽子。”
“你喜欢那就戴着吧。”小荷花转身走进大厅,冷不妨陈娟从房里走了出来,跟她撞在了一处。陈娟撇过脸,径直往院子里走,一手提起虎虎,瞪着他说:“进去!大冷天的你堆什么堆?冻坏了怎么办?”
虎虎挣扎着不肯进屋,“妈,我不冷。你别拉我!”
“还说不冷?你看鼻涕都出来了!”陈娟蹲下身,抱起虎虎就要往大厅里走。老太太一直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她冷眼睃着陈娟,“孩子喜欢堆就让他堆吧。有什么要紧的?”
陈娟放下在她身上不断扑腾的虎虎,把他推到老太太跟前,“娘,您老人家是不知道,这孩子爱生病着呢,要是冻出个好歹,还不是要德阳拿钱出来给他买药治病?德阳一个月才拿那么一点钱,还要养这一大家子,能省的钱咱们就得省着。”
“你这是什么话?”老太太不快活地盯着她,“活该着我们这一老一少就得趁早死了才是正理?”老太太对着马德阳的房间大声嚷着,“德阳!马德阳,你给我死出来!”
马德阳正躺在床上看书,被老太太这么一喊,立马趿踏着拖鞋走了出来,一眼瞥见老太太和陈娟一张红脸一张白脸,忙赔着小心问,“娘,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你问你媳妇去!”老太太腾地从椅子站了起来,“我们马家如今确实是败落了,可还不至于非得靠着你这个不肖子来养活我们娘儿俩!”老太太指着小荷花,“你看看,这丫头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哪一样不是我苏雪莹从体己银子里省出来的?你爹虽说死了,他还留了一笔钱呢,再不济,也够咱们祖孙俩吃个四五年的!”
“怎么了这是?”马德阳疑惑地打量着老太太和陈娟。陈娟嗫嚅着嘴,抱起虎虎就要往外走。
马德阳一把拉住陈娟,冲她虎着脸,吼了一句:“你去哪?有什么话就站在这儿说!”
陈娟被马德阳给唬住了,抱着虎虎,僵硬地站在原地。“到底是怎么了?刚才不还都好好的吗?陈娟,你跟娘说什么了,把娘气成这样?”
“她要没脸说我替她说!”老太太瞪着马德阳,“这才回来几天的功夫,就嫌我老不死了?马德阳,你倒说说,你去南京这么些年,你往家里寄过多少钱?你媳妇说了,你就拿那么一点钱,还要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今天你就当着你媳妇的面,好好地告诉她,你是怎么养我们这一老一少的?你寄回来的那点钱还不够打酱油的呢!你媳妇倒好,就这么点钱,她就说你养活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你倒是跟她说清楚了你!”
“娘,陈娟这不也是有口无心嘛。”马德阳安慰着老太太,“您先坐下,消消气。儿子给您先点上一壶烟。”马德阳示意小荷花去老太太房里把她的鼻烟壶拿出来。小荷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马德阳只好自己去拿。
“你给我站住!”老太太指着马德阳,“我不抽你那破玩意!别让你媳妇说我吃穷了你!荷花,把那鼻烟壶拿出来,你给我当着他们的面把它给砸了!”
小荷花还是一动没动。
“连奶奶的话你也不听了?快去,你要不去,过了年你就跟马德阳到南京过活去,奶奶也不管你了!”
小荷花睃了一眼委屈满面的陈娟,立马跑进老太太的房间,举着那只白玉鼻烟壶走了出来。马德阳和虎虎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那只白玉鼻烟壶上。小荷花心里知道那是个值钱的东西,不想真砸,只是要压一压陈娟的气焰。她继续睃着陈娟,只见她也在打量着她,她心里想,这个女人这会心里一定很怕她。她得意洋洋地从陈娟身边擦过,走到老太太跟前,手里高高举着那只鼻烟壶。
“把它砸了!”老太太命令她说。
小荷花迟疑着,高举着鼻烟壶的手低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舍不得吗?就那破玩意,你宝贝它做什么?说得好听,是从南洋带回来的,指不定就是从夫子庙淘来的烂货!没听她说吗?马德阳一个月就那么点钱,他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白玉鼻烟壶?”老太太声嘶立竭地嚷着,“你砸了它,以后你爹要不管你了,奶奶给你添置嫁妆,一样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天芙!那可是真正的南洋货。不能砸的。”马德阳紧张地盯着小荷花,恨不得马上从她手里把鼻烟壶给夺过来。小荷花知道他的心思,立马将举着鼻烟壶的手别到身后。
“砸啊。小荷花。”
小荷花犹疑地盯着大家看了一圈,她的手有些发软。虎虎趴在陈娟的肩头,睁大了眼睛瞪着她手里的白玉鼻烟壶。陈娟眼睛有些湿润,她低着头,嗫嚅着说:“娘,我真的是无心的话,您别生我气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懂事儿。”
“娘,陈娟已经向您赔礼道歉了。您就原谅她这一回吧。”马德阳连忙赔着小心说:“您看大年初一的,砸了东西也不吉利。”
老太太瞪了马德阳一眼,“你们也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年初一你们就知道说这些话呕我?”她斜睨着陈娟,“不是我为老不尊,非要和你们小字辈计较。我知道你们是学过新文化的,可在我们马家,那些东西是要不得的。我们马家是什么人家?那在清朝可也是赫赫有名的书香大宅!小字辈见了长辈都得恭恭敬敬地赔着小心说话,还得提心吊胆地生怕说错了哪一句话要惹得长辈们不高兴。轮到我这辈儿,已经是非常开明的人了,可你们也不能拿这当福气,年初一的就拿这种话来呕我!你倒说说,我这老不死的什么时候要你们养活了?你们在南京风流快活的时候什么时候想起过我们虎镇上的这一老一少?就每次寄回来的那点钱也好意思在我面前唠叨吗?”
“娘,我错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陈娟依旧低着头。
“哼!”老太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你们就是成心。大过年的也不让我安生。”老太太瞟着小荷花,“你也敢不听奶奶的话了?丫头大了,翅膀硬了,留不住啊!”
“奶奶!”小荷花挨着老太太站住了脚,“把它砸了您就没好鼻烟壶抽烟了。我看还是留着它吧。”
“砸!”老太太从嘴里冷冷地吐出了一个“砸”字,小荷花的身子不由得一颤。马老太太历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了解老太太的脾性。“今天要是不把它砸了,反而会让大家觉着我这把老骨头是好被欺负的。荷花,你给我砸了它,砸了它!”
老太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看样子今天她非得给陈娟来个下马威不可。小荷花望了一眼院外,雪已经停了,她想起了昨天夜里王家仁和她的约会,想起了他转着圈的优雅步伐,她在想,他今夜是不是会去西街上放烟花呢?她一眼瞥见了五伢子,五伢子头上还扎着那个布条,他正把放在皂角树底下的冻豆腐往厨房里搬。他的步履有些蹒跚,小荷花想起他还发着烧,不禁对着院子大声嚷了出来,“五伢子,你干什么呢?病还没好你下床做什么?”
马老太太瞟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让你砸了那破玩意你听不见,你叫五伢子做什么?”
“保娘说五伢子发烧了,他头上的伤还没好,我怕他冻出个好歹来。”小荷花支支吾吾地说。
“命是他自己的,他自己不懂得珍惜,反而要你来提醒?”马老太太没好声气地瞪着她,“咱们马家算是完了,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没一个让人省心的!”马老太太把头埋在丝袄大衣里,“你们要咒我死就直截了当地咒。干脆也给我一包老鼠药,我吃了大家都落个安静!”
“娘,您怎么这么说话?”马德阳连忙“呸”着说:“大过年的,您就别自己咒自己了。天芙——还不快点替你奶奶把烟点上!”
小荷花睃着她爹,又看了看陈娟。马德阳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递到小荷花手上。她看见她爹正用一种乞求的眼光打量着她。小荷花拿着洋火,一动不动地站着,马德阳用眼神示意她赶紧点烟。
“砸了!把它砸了!”老太太再次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不砸我自己砸!什么破女人送来的玩意?我不稀罕!”老太太伸手就要抢小荷花手里的鼻烟壶,小荷花立即往后退去。
“反了你!”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荷花,你是成心要气死我不成?你娘死了后,是谁把你拉扯这么大的?是他马德阳还是他的新媳妇?不是!他们谁也不是!都是我这个老太婆子把你养到这么大的!”老太太一步步向小荷花逼过来,“我今天非把它砸了不可,别让人家看我笑话,说我苏雪莹没有本事持家,还要这个破玩意自己来恶心自己!”
陈娟的脸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她放下手中的虎虎,挡在老太太面前,马德阳被她这个举动吓得冒了一头的冷汗。
“你!”老太太跺着脚,指着陈娟的脸,“是谁给你的胆子,你敢挡在我面前?”
“娘,您既然非要砸不可,媳妇有几句话就不能不说了。”陈娟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冷冷地说:“这东西已经送给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爱砸不砸,不过,这不是什么破女人给您送来的破玩意,这是我托我在南洋做生意的叔叔特地从南洋带回来的,您儿子既然娶了我就说明我还是撑得了门面的女人,不是您一口一声说的什么破女人!”
“陈娟,你少说两句!”马德阳瞪着陈娟。
“你别插嘴!让她说!”老太太叉着腰,张大了嘴喘着气,“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我要说的话多着呢。”陈娟毫不示弱地说:“我和德阳结婚是有政府公证登记的,也就是说我们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不管您爱不爱承认,我就是马德阳的合法妻子,谁也不能指着我的鼻子说三道四!还有,马德阳在南京虽然不能呼风唤雨,但也是有身份的人,您说他要是娶了个破女人你们马家还能有面子在虎镇立足吗?就算我陈娟是个破女人,那也只能说明你们马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陈娟一口气把所有的不满都倒了出来,冷不防被马德阳一大巴掌打了过来,顿时打得她眼冒金星,浑身发软。结婚多年,马德阳还从来没在她身上动过一根手指头,陈娟委屈的泪水哗哗地流着。
“你太过分了你!”马德阳指着陈娟的脸,“闭上你的臭嘴,回房睡觉去!”
陈娟抚着被马德阳打痛了的脸,不容分说地奔回房间,扑地一声把房门从里面给锁上了。只听房间里传来噼啪一阵大响,紧接着又听到开门声,陈娟提着那口提花皮箱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走!虎虎!咱们回南京去!”陈娟一手提着箱子,另一只伸出来要去拉虎虎。
“虎虎是我们马家的孙子,你要走你一个人走!”老太太窜到陈娟面前,一把扯住虎虎,“只要我老婆子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从这个大院里把我孙子给带出去!”
陈娟看着老太太,冷冷地说:“虎虎是我生的,我今天必须带着他一块走!”
“你休想!”老太太伸出胳膊挡在她面前,“你要带他走,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荷花,你把虎虎带到我屋里去,把门给插上!”
陈娟劈拍一声把箱子扔在地上,飞快地扑到小荷花面前,伸出就要去抱虎虎。小荷花已经把虎虎抱在了手里,虎虎正扑腾着要抓她的脸。她歪着头,东躲西藏着。
“给我!”陈娟冷冷地盯着小荷花,“把孩子给我!”
小荷花一只胳膊紧紧夹着虎虎,另一只手紧紧捏着那只白玉鼻烟壶,一边躲闪着一边往后边退着。
“把孩子给我!听见了没有?”陈娟疯了般扑了过来,要抢她手里的虎虎。
“我听奶奶的。”小荷花翕合着双唇,不紧不慢地说。虎虎不断地在她身上乱打乱撞,把头上戴的瓜皮帽子也弄掉到了地上。他一边哭着一边嚷着,一边使劲扑打着小荷花。
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白玉烟壶终于从小荷花的手上掉了下来。大家的目光立马落在掉在地上的鼻烟壶身上。小荷花还是紧紧地抱着虎虎,不让陈娟把他抢走。陈娟看着被摔坏了烟斗的鼻烟壶,终于哽咽着哭了起来。她狠狠地瞪了小荷花一眼,从地上捡起摔坏了的鼻烟壶,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尽力气,重重地将它摔在老太太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