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到人民广场的一家地下餐厅。
凌幼成在一间空气混浊的包厢里找到了正打盹的老同学陈向东。
三年不见,他倒是老陈许多。
凌幼成推了推他,他正在做梦,嘴里喃喃着不知道在骂谁的名字。
“警察,查房!”凌幼成在他耳边吼了一声。
“靠,自己人,查个屁房!”陈向东如梦初醒,跳了起来。
正要继续叫骂,见是凌幼成,脸上的表情有如按下了“老板键”,凶相瞬间换成了笑脸:“嘿,凌老同学,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得了吧,也就三年,还至于。”他坐了下来,看着眼前杯盘狼藉的餐桌:“你怎么跑去警察学校了?”
“别提了,被家里逼的。”陈向东摆手打了个哈:“老爸生意难做,经常被黑社会的人骚扰,让我混个警察。”
“你行吗?”凌幼成瞅了他一眼:“你觉得腰间挂把枪能吓住他们?”
“老同学,一年前,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看来,还不一定顶用。最后还是这个问题。”他伸出两年手指,作着数钱的动作。
“我托你找的人。”
“有线索了,是我们A市的人。”陈向东从一堆用过的纸巾下摸出一包白沙,点了一根给他。
“不抽。”凌幼成坐开一些距离,拿手扇去飘来的烟。
“不过还是你利害,连一个路过人的都找出来。”
“也许是上帝不想让我们就这样结束,所以安排了那几个玩摄影的人给我留下了那个镜头。”凌幼成苦笑道。
“啊哟,你改信上帝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改国籍?”
“少来了,每天嘴里喊着抗日,也没见你把对面那个吉野家的门店给砸了!”凌幼成白了他一眼。
“这两码事,我那也是发发牢骚而已,这几次,愤青游行把事搞大了,少人手,还让我们这些学员一起替他们挡鸡蛋。”
“还好是鸡蛋,不是炸弹,没把你派到中东去已经不错了。”
“言归正传,你给我说说你那是用什么系统来锁定那个偷拍者的?”陈向东起身从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光盘给了他。
“我在美国的朋友,她爸爸的公司是研究电子监视系统的,正好用来做了一个测试,结果就把那个混蛋给扒出来了。”凌幼成拿着光盘,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能不能帮我引进几套,我给我家老爷子的公司装一套。到时有了证据,我这个未来的警察也好光明正大的弄死他们。”
“这个以后再说。”凌幼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高级会所的贵宾卡丢给了陈向东:“继续帮我看着点高天宇那小子。”
“放心吧,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中。当年真应该。”
“别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凌幼成站起身,提醒他:“你是警察,别自毁前途。”
“啊哟,你这三年的留学一定是受益非浅,还能说出这种金玉良言来。美爹没少栽培你。”
“少来,美国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那里的混蛋不会比国产的斯文多少。”凌幼成深沉地说着,走到门口。
“那个丘子佟,你打算怎么办?你总得给人家一个交待吧。”
“这个你不用管,我自己会处理。”
目送凌幼成的离开,陈向东脸上的睡意已是一扫而光。三年间,他们还经常保持着联系,只是能将高天宇打倒。这在旁人看来,当他第一次听了凌幼成的这样想法,他曾一度嘲笑他的幼稚,笑他被人家打败了一次不够,还要再尝试第二次。直到他决定去美国留学,他才发现,这个曾意气用事的同学,已经不是从前的凌幼成了。那次打架事件,他也跟着受牵连,那种近似耻辱的压抑感一直深植在他的心中,有如在深秋的泥土里埋下的一粒种子,只等一声春雷之后的破土而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事。他与凌幼成在潜意识中达成了默契,一定要从高天宇身上得当曾经失去的。
凌幼成将车开去4S店进行维修。
出来时,雪就已倏然下了起来。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有如无数从天而降的精灵。行人受不了这种寒冷,竖起衣领,裹紧了自己匆匆赶路。
可他很享受这个场景,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看到故土的雪,他伸出手,让一片雪花落在黑色的呢子衣袖上,细绒毛托起那片脆弱的雪花,他刚凑到眼前要细看,从鼻子呼出的热气就将那雪花融化成了一滴水。
有时候,太靠近热情,反而会破坏一件原本美好的事物。就像是想要高飞的依卡洛斯,在最接近太阳的时候,被阳光熔化了蜡羽而坠入到大海之中。
风突然变得顽皮起来,夹着雪花肆意地往他衣领里钻。凌幼成打了一个冷颤。跺了跺有些冻僵的双脚。
“家里的暖气修好了吗?一定很冷。”凌幼成喃喃道,掏出了手机。边拔通了一个电话,边沿着萧条的大街朝前走去。
黑沉沉的乌云如千军万马压在了城市的上空。仿佛天色一下子从下午快进到了夜晚。
路灯亮起,往来的车辆打着强光灯呼啸而过。在那一道道移动的光束下,雪花显得格外活跃,有如在舞台聚光台下尽情舞蹈的演员。凌幼成很讨厌这些在市区开车也打强光灯的车。那种刺人眼睛的光骤然打在脸上,眼前就只剩下了晕眩,对车内的人来说,除了看到外面一个站在强光区下的受惊的人影,也没有什么效果。坐在台下看台上聚光灯下演员的表演,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凌幼成不想当他们的演员。
他觉得自己在这点上很失败,都说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他连其中一个哈姆雷特都表演不好。
走了半个小时,他已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几个路口,身体也只是随着双脚,在潜意识中,做着机械式的运动。
潜意识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它控制着人内心最深层的感觉,有时会在人沉睡时,以梦境的形式来表现,就像他在梦中,梦到有个身着蓝色公主装礼服的女孩向他走来;有时,它也可以通过人的条件反射来做出某种特定的行为,就像那天,在学校里,他挥起拳头将一个平静的世界打破;又或者,在人失神的情况下,用虚幻的场景来驱使不受控制的身体去进行互动。凌幼成此时状态便是这第三种,当一声尖锐刹车声将他从迷离状态中唤醒时,他差点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辆出租车给撞上了。他意见到原来朝自己迎面而来的不是那个鱼可墨,而一辆可以夺走他生命的出租车。
司机伸出头,见他及时躲闪了开去,庆幸的同时又破口大骂“要自杀,不会多走几步远去跳护城河。”
凌幼成回到了人行道,干笑了一声。
“鱼可墨,那天,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与高天宇相识的呢!”他抬头看着高架桥上排起长队的下班高峰车流。身后是一家商场,自动门开启的一瞬间,有股暖气扑涌出来。
凌幼成来过这家商场,那是他为了替鱼可墨挑选参加他生日聚会的礼服而大老远跑来的。
故地重游。他想都没有想,就走了进去。
商场在一年前换了经营权所有人,但里面除了重新装饰、打破原来的各个购物区布局之外,其本质上还是没有改变过。精致的吊灯投下桔黄色的暖光,经由地面上光洁的大理石的反衬,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气氛。广播中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柔美的旋律,回响在开阔的大厅各处,使原本就显然安宁的商厦愈加祥和。
原本那家礼服专卖店已被一个新品牌的女装品牌店取代。
凌幼成四下寻找,将整个楼层都走了一遍,也没有找原来那家专卖店的踪影。
也许找不到更好,就不用再触景生情,无端地苦恼了自己。
凌幼纪淡笑一声,便要离开。
“幼成哥!”只听一声高喊,不等他回头,一个人影就从他后面扑了过来。随着身体的相撞,两团柔软的抵在了他的背上,接着,一双手缠上了他的脖子。
“喂!放手呀。要摔倒了!”凌幼成踉跄着朝前走出几步。
“你是来接我的吗?”趴在他背上的人伸过头凑到他面前,那是丘子佟的笑脸。
“我是。”不等他往下说,丘子佟便在他脸上,亲了几口。
“先放手呀,脖子都快给你掐断了。”凌幼成呼吸困难,掰开她的那双留着长长的指甲的手。
“哦,弄疼你了吗?”丘子佟跳下背走到他面前,捧着他的头,看了又看。
“别这样,我们被围观了。”凌幼成注意到了有不少导购员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们两人。
“咦,你脸上。”丘子佟突然将他的脸拉到面前,睁大了眼睛研究起来:“不对呀,我的口红不是这个颜色的耶。”她像是猜到了一个可能:“你是不是去找她了!”丘子佟眼眶一红,两腮鼓得像青蛙似的。
“啊?有吗?”凌幼成抹了抹脸颊。
“你是不是刚从她那里回来?”丘子佟退后一步,双手抱在胸口瞪着她。
“刚才去了学校。”
“哦,你宁愿去学校陪她吃食堂套餐,也不吃我做的饭。”丘子佟提高了声音,这使得不少路过的顾客也放慢了脚步投来看热闹的眼神。
“半路遇上程紫衫,把她的车给撞坏了,所以我就送她去学校了,她就。”凌幼成耸了耸肩膀,作出很无辜的表情。
“真的假的?你碰到程紫衫了?那你一定也。”
“后来我就离开学校了。”凌幼成说,他很不解,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向她解释自己的举动呢?
“哦,不管了,你来得正好,一起买衣服去。”
“啊?”凌幼成觉得这是一件很头大的苦差事。
“哥哥说月底有一个市政府举办的企业酒会,你要代表凌氏集团出席。”
“这个让你哥去不就行了。”凌幼成道。
“不行,邀请贴上写的是凌叔叔的名字,你也知道叔叔他身体不好,所以你是他儿子,就由你去,而且你是留学回来了。”
“这跟我有没有留学有关系吗?”
“哥哥的意思,公司是做海外一块,你懂英语,去了,更容易与其他外资的代表沟通。”
“哦。”凌幼成明白地点了点头:“啊,不对呀。”他又纳闷道:“为什么这些事你比我更清楚?”
“因为,哥哥交给我一个任务,来给你买西服,你不至于拿这身衣服出场吧,太寒碜了。”
“寒碜吗?”凌幼成张开双手:“这衣服也不便宜。”
“那是正式场合,你这也太悠闲了吧。”丘子佟撇了撇嘴:“哥哥说,最好能再带一个人去。”
“那我让阿姨陪我去吧,她跟政府那边的人比较熟悉。”
“你就不能换个年轻的吗?阿姨她得照顾叔叔。”丘子佟扭捏起来。
“不要紧,也就半天时间。”凌幼成说着就上了男装所在的七楼电梯。
丘佟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双手玩弄着衣扣。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看着电梯墙壁不断跳动的数字,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出了电梯,在琳琅满目的各品牌专卖柜前游走,丘子佟才开口:“等一下。”她拉住了凌幼成,指了指一件黑褐色的西装:“你人显瘦,先看款式,再让他们量身定做一套。”
“哦,那更好。”凌幼成同意道。
选好了款式,又量取了各个尺寸,他们便往楼下走去。
丘子佟似乎是有话说,但犹疑了几次,还是没有开口。
“你不一起买吗?”
“一起去吗?”丘子佟显然是听错了他的话,立马露出惊喜。
“反正都来了,你也顺便挑几件。”凌幼成看着丘子佟下身仅穿了一条短裙配裤袜,心里不禁替她喊:“冷。”
“嘻嘻,就知道幼成哥会这么说。”丘子佟像是看穿透他的想法似的笑呵起来,拉着她就朝女装区跑去。
丘子佟是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对她来说,选购物品,从来不会去计较那价格牌上的阿拉伯数字。在她看来,只要是自己喜欢的,那便可以买下来。
而鱼可墨则完全不一样。从小在普通家庭成长生活的她,养成了货比三家的习惯。即使是跟凌幼成在一起之后,她还是保持着自己原来的风格。对于一些中意的,但价格明显有些承受不起的东西,她最后还是会放弃,退而求其次。凌幼成总是说不差那些钱,可她还是笑着摇头说没有必要。那时,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无比的幸福,她不像其他女孩,遇上了一个像凌幼成这样身份的男孩,内心上的爱慕虚荣就会暴露无遗。她还坚持着原来的那种骄傲的、坚强的、而独立的公主。
鱼可墨越是如此,凌幼成对她的感情就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而今却只能在回忆中寻到了。在眼前的丘子佟身上,他怎么可能再体会得到呢,两个被不同环境塑造起来的女孩,她们的身上有着太多的差异。
但凌幼成也没有贬低丘子佟的意思,她也有着自己特有的性格。那是她所处的环境给予她的特质,就像外向与内向两种性格,本身并不存在不合理性,或是对立性,谁都没有错,只是个人取向不同。
“幼成哥,你看这件好看吗?”丘了佟的一声询问将他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凌幼成茫然不知如何回答,随时搭在了身边的一件衣服上。
“幼成哥,还是你有眼光,我也觉得那件更好看。”丘子佟笑着,拿过凌幼成搭着的那件,跑去试衣间。
凌幼成笑看着她的背影,他正好需要这个无意的举动来掩饰自己的走神。
为什么要跟丘子佟在这里做这种事?凌幼成问自己,难道正如鱼可墨所说的,自己开始移心别恋了吗?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那种想法,他可以拒绝丘子佟对他的示爱,难道这还不够证明吗?
鱼可墨呀鱼可墨,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呢?凌幼成想。当然他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他现在跑去跟他解释,如果他带着斯嘉丽一起回来,让她来作解释,也许就可以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凌幼成对着一个站立的塑料模特无奈地笑起来。他改变了很多,但还是没有改变自己心中的那份倔强。
他们是在相互赌气,赌谁先认输。
这个赌注的代价也太大了吧。凌幼又莫名惶恐起来,万一输了,那就是大输特输了。那样的话,赢得就是高天宇,或是别人,看到丘子佟从试衣间出来,凌幼成掩藏起了自己心中的不安静。他已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他不只为自己而活,也不只为鱼可墨而活,他还有家,还有父亲,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今,他需要背负起这一切因果的代价。所以他必须换个角度思考。
“好看吗?”丘子佟跳跃着走到他面前,向他展示刚换上的裘皮外套。
“挺好的,到时里面穿礼服就显得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了。”
“幼成哥,你也不换个其它的成语,这。”她突然伸手捂住了嘴巴,露出惊喜的眼色:“你刚才说什么?”
“出席酒席,不应该穿礼服吗?”凌幼成说。
“你答应带我去吗?”丘子佟又问好。
“你也说了,让阿姨陪我去,显得有些不太合适。”凌幼成替她抚平了翘起的边毛说。
“太好呀,我好开心哦!”丘子佟欢呼着,扑了上来,对着他的额头就是一通狂吻。
为何她会如此不顾自己的形象呢?凌幼成温和地推开她,心想,他发现自己似乎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歧路。
“走,我们去看礼服。”丘子佟拉着他要往礼服专柜走去。
“那我先付钱去,一会来找你。”凌幼成挣扎了她的手。
“哦,那我们一起去呗。”丘子佟挽碰上他的手臂拿了导购小姐开出的票据,朝收银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