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我是最讨厌的东西,我恨不得把它抓起来大把大把的扔掉,一扔就是几年,甚至几十年也没有关系,别人都希望青春常留不去,只有我巴望着赶快结束这一生,早点走进坟墓。自杀不是容易的事,倒不如依靠自然现象去迎接死亡。从你走了以后,我更恨不得在闭眼间就是一年,再睁开眼睛你已回到我面前,不幸这可咒的时间诚心和我作对似的,脚步比以往更沉重缓慢,我虽然大把去扔,扔掉不过半滴半点,多少次闭眼睁睛才熬过一天,费尽了力气才拖过去五天。五天了!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是数算从接到那张明信片到现在的时间,每数一天我便屈一个手指,屈指计算的方法很切实,也很幼稚,幼稚得像天真的儿童一样,我还记得小时候如何跟着老师喊一二三四五了,幼稚园的女老师站在排排坐的圆圈中间拍着手说小朋友注意!我听见老师的声音,可是我没有注意。刘于玲,不要往外面看。我不得不收回眼光,望着老师那张假装和蔼的脸,我不想数一二三四五,我想回家。
有一次我们谈起儿童心理问题,你说中国有句俗话,三岁看八十。这话很有道理,一个人在童年的遭遇可能形成一生的幸与不幸。当时我回想着对你说我三岁的时候已经进幼稚园了。你说不可能那么早。真的是三岁,我是班上最小的一个,本来幼稚园不收的,托人情才送进去的。你问那时候弟弟出世没有?我说还没有,就因为妈妈怀着弟弟很吃力,才把我送进幼稚园去混日子的。你笑了,你说你现在好像还有很多怨气。我说当然怨,妈妈生了弟弟就不爱我了,我讨厌幼稚园,除了吃点心以外,我只想快点放学回家。你摇摇头说可怜的女孩子,从那么小的年纪就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我不要你可怜我,我说,只要你别冷落我。
多写信来,别冷落我,你走以前我还对你这么请求着。屈指数算,你由夏威夷飞到目的地,当天一定很劳累,即使心里惦念着我也不会动笔;第二天你可能忙着安顿下来,也没有时间;第三天你总该想到抽空写封信给我了吧?假若我猜测得不错,你的信已经躺在信箱里了。
我越想越兴奋,从床上跳下来,一刻也不能等待。
九点半钟,家里没有一个人影,阿玉去买菜了。住在楼上就这点好处,不担心盗窃。以前遭遇一次小偷,妈妈好怕,才答应下来和别人合建公寓的。晴天是吉祥的预兆,我胡乱梳了几下头发,穿了件花毛衣和黑长裤,把那把钥匙放进小皮包里,跳跳蹦蹦跑下楼梯。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人怀有希望总是开朗的。天好蓝,喷气机在蓝天上画一条白线,那震耳的响声也不令我感到难忍受了,因为我的希望也等于仰仗它达到。有一天这种响声会把你送来,在你回来以前这一大片空白也要仰仗空运把你的信带来。
小姐到哪里去?阿玉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有看到她在路上,她竟已走到面前了,阿玉挽的菜蓝很重,把她的身体压得往一边歪,可是她一点也不肯放过我。本来我不想回答她的,但是她的和颜悦色使我无法相应不理,只好说去散步,怕她再问什么,我走得更快了,她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怕她会跟着我。
已经有过开信箱的经验,我用敏捷的动作,便把信箱打开,我诚心来取信的,甚至我还有一种一次收到你两封信的奇想,也许你知道我等得太苦,仁慈的给我更多的弥补。我拉开信箱的小门,俯身向狭窄的长匣查看,我的手同时往里探伸,忽然我的手僵住不动了,第一个疑惑是我可能开错了信箱,再看号码并没有错误,可是为什么里面是空的?
空的,空的,我的心也是空的。绝望会使人的感官死去,锁信箱,把钥匙收进小皮包里,走出邮局,我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天仍然很晴朗,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很温暖,现在一件毛衣不能御寒,冷意是从我心里产生的,我的嘴发干,喉咙发痛,我想大声呼救,不要把我遗弃在荒凉的旅途上。我所谓的荒凉是我的生命太荒凉,虽然满街都是人,街上的店铺都已开张,可是这种热闹的景象对我完全没有影响。我像独自在沙漠里一样,我太疲乏,脚步勉强拖着沉重的身体,不止原来的一百磅。你常常说我的体重应该加重一点,这次突然多出了几倍的重量是你给我加的,用不写信的方法把哀愁堆加在我身上。
我实在太没有出息!受一次挫折就怨你,凭什么怨你呢?我应该感激你,你对我的每一分感情都是额外的赐予,我曾经告诉过你只要你肯允许我向你表达我的心意就够了,我并不计较你付出多少。
信箱是空的责任绝不在你,也许你已经写信了,信走得太慢,还没有到。更坏的假设是信中途邮失了。即使你没有动笔,我又何必怪你?因为你故意在克制自己,虽然你不可能像我想你这样想念我,但是我绝不相信你会把我忘记。我知道你希望我把你忘记是真的。
老实说,我也想把你的影子抛掉,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试过,可是我做不到。你远走以后,我对你的思念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一步步加得更深了。
就这样走着,不能决定我的去处。我不想洗头,虽然理发店可以杀时间,但是我讨厌三号在我耳边灌我不爱听的话。注视每一家店铺,每一个橱窗,过份空洞和迷茫,我的做法很无聊,连修理机器脚踏车店我都看。
停住脚步了,我看见一家书店。平常上街,我最喜欢站在服装店和寄卖行前面停脚,有时候也在书摊上买本新出的杂志。我的功课一塌糊涂,总有几门不及格,比较有兴趣的只有国文一科,我喜欢写散文和新诗,我寄到报馆几次,不过都退回来了,只登过一首诗,题目是在繁星下偕行的人是你。
财露了白,会遭盗窃;隐藏不住爱情,会遭人破坏。梅姨和妈妈终于胜利了,我恨他们!我觉得她们把你逼走的。因为你说过你欣赏国内的安静生活,除了我,你没有理由答应到国外去讲学。
这家书店规模不大,里面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我慢慢走进去,小皮包里还有点零票,选一本书看看也好。
书架上基本翻译的哲学著作,我很少看理论东西,但是仍然取了一本在手里。一年以前我和秦之蓉去买参考书,在重庆南路一家书店遇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