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儿子打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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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七十年代的合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就像这里广泛流传的一首民谣唱的那样:一等人,当书记,老婆孩子有出息;二等人,当队长,往炕上一躺;三等人,赶马车,拿着补助混吃喝;四等人,赶牛车,干多干少没人说;五等人,老社员,套上夹板就一年……

我这人,打小身板就熊,庄上刘发他爹说我像个“秧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啥叫“秧子”,从他的语气和旁人的笑声里,我猜测“秧子”可能不是一个好名称。于是我就骂他,说你儿子才是“秧子”,你是“老秧子”。大伙听我这么骂,都哄堂大笑。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在笑刘发他爹,所以骂得还挺来劲的。后来便有很多人也跟着这样叫我,我还用同样的话回敬他们,他们还是大笑,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吃大亏了。打那以后,有人再和我开这种玩笑,我就特恨刘发他爹。恨刘发他爹恨得没办法,我就鼓动刘发在上学的路上冲着女生撒尿,我就往刘发的书包里放死耗子。等我长大了一些,才知道“秧子”就是一些农作物移植前的幼苗,比如茄子秧子、地瓜秧子什么的。刘发他爹说我是“秧子”,只是说我身体不好,弱不禁风罢了。

十六岁那年,我怀揣着公社中学的毕业证,乐颠颠地回合庄当了社员,也就是民谣里所谓的五等人。当时,我感觉还挺光彩的,因为和我一起念中学的还有刘奎和刘发,他们连个毕业证都没捞着。

我每天跟头把式地跟在大伙腚后混工分,等着盼着熬到了二十四岁,总算上第一个媒人了。当时是晌午,我横在西屋炕上做梦,娘过来喊我,说东头五婶来说媒了,叫我赶紧起来。我一听真是兴奋啊,这梦做得果然灵验。我刚和我的同学王桂花躲在场院的草垛里亲过嘴,正心急火燎地扒她的裤子,转眼成了真格的了。

来到东屋,我见五婶正盘腿坐在炕头上,阴沉着脸,手上的香烟抽了半截,杯里的茶水也喝下了半杯,说媒的话题也跟我爹我娘进行一半了。我很礼貌地打招呼,说五婶来了。五婶只用眼皮撩我一下,便接着跟我爹我娘说话,好像这事跟我没关系一样。

我闹了个没趣,便找个马扎坐下来。刚听几句,就听出眉目了。原来五婶要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竟是咱们庄上的老姑娘李大兰。

我当时就急了,赶紧插嘴。我说,不行不行,五婶不行。五婶又撩一下眼皮,撇着嘴对我说,你说清楚点,是大兰不行,还是五婶不行?我一看五婶挑礼了,就赶紧补充说,五婶行,大兰不行。五婶瞪我一眼,没好拉气地说,连句人话都说不利索,还有脸挑别人,大兰咋不行?再不行,配你还是富富有余的。我说大兰长得太寒碜了,跟个大老爷们似的,比大老爷们还黑,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我没相中她。

还没等我说完,娘就在一旁冲我直使眼色。娘骂我是越长越混,好歹不知,说丑妻近地是家中宝,像个大老爷们咋了?能下地干活就行呗。娘还说,体格好是好事,就是以后有了孩子,也都跟着五大三粗的,你没听人家常说,老母猪胖,小尕尕肥吗?

我说李大兰的腿脚有毛病,走起道来一瘸一拐的,和她天天一块儿出出进进的,多没面子?娘听了,开始生气,她骂我是罐养王八,越养越抽成。娘说这不是秃头的虱子明摆着吗?人家要是没这点毛病,轮八辈子也轮不到咱家炕头上。你觉着跟大兰一起没面子,打光棍就有面子了?

五婶看我们娘俩这样,就没往下再说,最后扔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的活话,走了。

五婶走后,娘劝我,说高生啊高生,你咋这么死性啊?大兰她叔是队长,这你知道不?你能攀上这门子亲戚,是你们高家祖宗坟上冒青烟,老天爷瞧得起你。你要是错过了这个村,往后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个店了。娘还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哪头炕热哪头炕凉,你心里也该有个小九九了,你惦算着办吧。

娘好说歹说地劝了半宿,我也没答应。

从第二天起,我再出工的时,队里的脏活累活,每次都有我的份。和我一起干活的,今个儿换一茬,明个儿又换一茬,唯独不换我。半个月后,我被那狗日的队长使唤得实在不行了,便怯怯地跟娘说,你去把五婶请来吧,我同意。

娘经常骂我死心眼,其实我才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自从和大兰结婚后,我就在一直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当年秋天,老天爷下了一场秋雨。这场秋雨对于我来说,可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秋雨,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雨后的第一天,道很泥泞,队上赶牛车的刘老八往场院拉苞米。他从西大地回来,本来顺着西道就能进入场院,可他的牛车却翻在东道上,苞米撒了一地,全都陷到了泥窝里。刘老八没辙了,回庄上找队长。我叔丈人听后二话没说,就打发人去帮他把车收拾回来了。

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晌午收工的时候,我一听就觉着不对头,刘老八放着近便的西道不走,绕东道干啥?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猫溺?想到这,我放下筐子就出去了,顺着车辙绕完一圈,我终于明白了,刘老八是把车赶到他家房后才绕上东道的。在我明白这一切之后,我连蹿带蹦地跑回家,进院后,我就把大兰拽进里屋,把我观察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就跟大兰说了。末了,我还特意警告大兰,千万别出去乱讲,更不能和你叔说起这件事。

大兰听了,饭都没顾得做完,就一声不响地出去了。等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我问她干啥去了?她说,给你找大夫看病去了。

刚吃完饭,大喇叭就喊开会,连喊三遍。大伙都以为又来了什么最高指示,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去队部。刘老八也倒背着手踱了过来,嘴里还哼着二人转。

大会当然是我叔丈人主持了。他沉着脸,第一句话就说,从今个儿起,我决定撤消刘老八车老板子的职务。他这一喊,大伙全都愣了。这赶翻车的事,以前也有过,可没见过撤掉哪个老板子?在合庄,老刘家可是大户,我叔丈人话音刚落,老刘家的刺头刘发就站了出来,问这是为啥?我叔丈人指着刘老八的鼻子对刘发说,你去问问刘老八,放着顺当的西道不走,偏绕东道,这是为啥?我叔丈人这么一问,很多人也都咂摸出一点滋味。刘老八一看我叔丈人证据确凿,就吭吭叽叽地承认,他确实是在路过他家房后时,往院里撇了几穗苞米。我叔丈人看刘老八招供了,就当即宣布他的第二个决定,罚刘老八一百斤苞米,从秋后的口粮中直接扣除。紧接着,我叔丈人又讲了几点有关秋收应当注意的事;有关大会战的事;有关计划生育的事。快散会时,我叔丈人轻描淡写地宣布他的第三个决定,那就是让我替刘老八赶了牛车。

晚上,我扛着大鞭,嘴里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回到家。家里的人,特别是我娘,见了我眉眼嬉笑的。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皇亲国戚的感觉;一种俘虏被优待的感觉;一种去商店买东西,不但没花钱,反而多找了钱的感觉,就像又忽忽悠悠地坐上我的牛车一样。

晚饭,娘贴苞米面大饼子时,苞米面里搀了一小碗白面,那大饼咬起来劲道。炖的大白菜,里面也没少放荤油。家里的气氛,跟过年似的。爹还从柜子中翻出今年正月喝剩下的半瓶散白酒,出乎意料的是还给我倒了一盅。喝酒时,爹对我说,这一家子过日子,可得有个会算计的人。你看你娘,这步棋走得多准称,当初要不是她暗中托五婶来给你说大兰,你能有今天?朝里有人好做官啊!爹喝了一口酒后,又叫着我的大名,说高生啊,往后可得长心了,咱家有你叔丈人照应着,有好事落不下咱,你哪有不出头的道理?

娘也跟着这样说。

等我和大兰回到西屋,我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我夸大兰这事办得有头脑,果断,英明,真是我的家中宝。大兰开始在被窝里揉搓我,粗声粗气地撒娇。她说这回我得好好地谢谢她了。我说那是当然。她就问我打算咋样谢她,我说我要使劲谢她。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天晚上,我比新婚之夜还卖力气,最后谢得大兰直跟我求饶,她说,再谢就要把她卸零碎了。

02

这牛车我已经赶上两年了。在这两年里,我不但轻轻松松地挣着工分,还加入了组织并有了儿子。

我这儿子,可别说了,大兰生他时,小崽子还不乐意滚出来,可把大兰给折腾傻了。生下来上秤一称,妈的,七斤半。在那个年月里,一日三顿苞米面和大白菜,能生出这么沉个玩艺来,这在方圆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一个奇迹。大伙都夸奖,说这孩子长得随他妈,我听着也挺高兴的,要是个女娃随她妈可就坏了,可这是个小子,只要别颠脚,长得真要和他妈似的,也不算难看。

请满月的那天,全庄的人都来了。娘央求我叔丈人给孩子起个名字,我叔丈人把孩子抱起来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随口说了一句:嚯,壮得像头小牛犊啊!娘一听就拍手叫好,说今年正好是牛年,咱这娃就叫“壮牛”了。后来在座的诸位都说,壮牛是小名,咋也得起个好听一点的大号吧?大伙又撺掇队长再给起个大名。我叔丈人挖空心思琢磨了一个晌午,直到喝下三缸子酒后,才突然来了灵感,说这娃大名就叫高德志吧。大伙问这名是个啥意思?我叔丈人说,这名字可不一般,预示着孩子长大以后,既有很高的品德,又有很大的志向。在座的各位无不心服口服,都说,难怪人家当队长,真是有大学问。娘也跟着说,借你姥爷的吉言,我孙长大一准能得志喽。

现在,我家的这头壮牛,都会拿着小鞭子跟在他妈身后喊驾喔吁了。大兰说,壮牛就是我当上车老板子当天晚上鼓捣上的。

自从当上车老板子后,我就开始发福,两年的工夫,长了四十来斤肉。庄稼人特别看重体格,特别是在女人的眼里,谁家的爷们壮实,身后总有好看的小媳妇盯着。当年我二十四五说不上媳妇,不就是因为像个“秧子”吗?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往人眼前一站,跟当年简直是判若两人。这不,这阵子就有几个小媳妇抢着跟我的车干活。据说为了争这个交差儿,她们其中的两个人还弄翻了脸。

我当然是没那份心思了,我的心思是找机会再换换这鞭杆子。同样是赶车,同样是干一天活,赶牛车不如赶马车过瘾不说,比赶马车少挣两毛来钱的补助这是真的。再说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用的都是马车,没人用得着我这牛车,当然也就没人请我吃饭喝酒了。

其实我有这种想法已经一年多了,我也几次叫大兰去找她叔叔。她叔叔说,人家马车老板子没毛病,你咋换人家?那刘奎是赶了十多年马车的老板子了,你无缘无故地给人家整下去,老刘家人干吗?还不得反了天?那样,我这个队长不也就当到头了?我一想也是,我宁可就这样熬着,也不能让我叔丈人倒台。他要是倒了,我以后也就没戏了。但我又着急,眼见着一块肥肉,吃不到嘴,你说那是啥滋味?每次这时候,我就以惩罚大兰来发泄我心中的积闷。我惩罚大兰的手段也是与众不同的,我不骂她,也不打她,该说话时说话,该吃饭时吃饭,就是不和你上一个被窝睡觉。我再利用身边的这帮小媳妇,给大兰制造紧张空气,我当着大兰的面,今天夸这个,明天夸那个,后天再夸另一个。我不能可着一个人夸,那样容易弄巧成拙,我得打一枪换个地方,我的目的就是让大兰明白,在我眼里,谁都比你强,我之所以要你,就是想沾你叔点光。我得让大兰觉着苦,又苦不堪言。你想这样的事,大兰是没法找我父母和她叔叔状告我的。

我就这样守株待兔地等啊、盼啊,和大兰的日子也是好几天坏几天地过着。我的眼睛在搜寻着队上的蛛丝马迹;我的耳朵在扫听着庄上的风吹草动。就在我脾气越来越坏,每天没死带活地抽打那几头老牛的那年夏天,队上驾辕的那匹骒马,在下驹时竟活活憋死了。

没了辕马,马车就不能用了,刘奎也就没啥干的了。没啥干的了,那刘奎能干吗?他就暗中撺掇老刘家的人,要求开大会,要求队上再买一匹辕马。我叔丈人认真地听了他们的意见后,他居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