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叔丈人刚从集上把马牵回来,正赶上我卸车收工。我打老远一瞅,就觉着特喜欢这匹小马。这小家伙,混身雪白,活蹦乱跳,白龙驹一般,那感觉就像是看到我儿子壮牛。我不住地夸奖这匹马,夸奖马好,这不仅是夸买马的人有眼力,其实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向我叔丈人传递这样一个信号:我相中这匹马了,想法给我吧。
我抢着把这匹小马牵过来,和我的那几头老牛一起饮过水,把它拴进了马棚里。添上草,加上料,我开始蹲在它跟前抽烟。我端详着它,咋看咋觉着和我对撇子。它也一会儿低下头吃草,一会儿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朝着我咴咴地叫几声。我站起来用手抚摸它,它就用头拱我的胳膊。直到它都吃饱了,我才想起来我还没吃饭呢。我恋恋不舍地离开马棚后,它还抬头冲我咴咴地又叫了两声。
到了下午动工,我来得晚了几步,生产队大院里,早就站了一大帮人了。大伙都在等着队长分工,有已经分完工的,也站在那儿没挪窝,大伙都说等着看看这匹小马咋样。生产队买了一匹马,这对于大伙来说,也算是一件大事。
刘奎把小马从马圈里牵出来时,小家伙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等往车辕子里一塞,它就扎刺了,昂首挺胸,四蹄乱蹬,把个刘奎拖得叽里咕噜的。套了两三次,刘奎也没把它整进车辕子里。刘奎开始连推带搡,嗷嗷乱叫,咋也镇唬不住它。
这时,我早就套好车了。我也没走,坐在车上,抱着大鞭看热闹。
刘奎急眼了,使出他惯用的招术。他把小马牵回马圈,拴在石槽子上,回手抄起大鞭,照着马的屁股就打开了。
刘奎赶了十多年的大车,练就一手好鞭法,想哪打哪,下手着落。一顿爆打之后,这匹小马不但没屈服,反倒更烈倔了,前咬后踢,嘶鸣声中带着愤怒和委曲,眼睛盯着刘奎,吓得刘奎反倒不敢靠前了。刘奎扔下大鞭,蹲在地上呼呼地喘起长气。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可能是我笑得声大了一点或特别了一点,刘发就高声地喊:“嗳,大伙笑啥?马车老板子不行,这不是还有个牛车老板子呢?牛车老板子不是牛B吗?让他练两下咱们瞧瞧,大伙说怎么样?”
刘发的话音刚落,大伙就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我。我知道,自从赶了这牛车,老刘家的人对我都有怨气,都在变着法子整我。可我不能生气啊,非但不生气,我就跷着二郎腿坐在车上,还朝刘发一个劲地笑。
刘发见我好像也不敢靠前,就又嚷嚷起来。他说,照我看,这牲口,我哥没治,神仙也没治了,是谁整这么一头活龙来,买时也不好好挑挑,现在谁买来的,谁治吧?
大伙都一声不吭地听着刘发磨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我叔丈人。我叔丈人回头瞅我两眼,见我没反应,就气冲冲地对着大伙说,谁要是能把这马套上,谁就当这车老板子。
又过了一会,我见确实没人上前,我就从车上跳下来,把大鞭顺在车箱里,空着手就进了马圈。
小马听见动静,耳朵立即支棱起来。它回头看了一眼。可能是看见是我,或者是看见我手里没拿家伙,就显得友好一些,只有警惕而没有进攻的意思了。
我轻轻地走到它的跟前,刚伸手想抓它的笼头,它又开始来回地躲闪起来。我就对它说,喂,小家伙,听话,我不打你,你也别太犟了,太犟了对你没啥好处……我说着就把右手慢慢地伸过去。
小马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这次它不再躲闪了,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而知道认错的孩子一样。我慢慢地抓住它的笼头,右手放到它的头顶上,轻轻地抚摸起它那油光的鬃毛。我每摸到一处鞭痕,它都机灵一下,我也跟着心痛一次。我嘴里仍就不停地说些哄孩子的话,它也真就孩子般地把头贴在我的怀里,上下来回地摩蹭着。我解开拴在石槽上的笼头,它就乖乖地跟着我出了马圈。我们再一次地来到马车前,我轻声地命令着它,它也给足我面子,很顺从地进到车辕子里。我给它带上夹板,搭上鞍子,勒紧大肚,这车我就算是套上了。尽管我用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但大伙还是都伸出了大拇指。
车是套好了,我咋也不能赶起来就走啊?我只好拍了拍小马的头顶,走向我的牛车。
我刚离开马车不远,刘奎又抄起大鞭过来了。
小马一看刘奎过来,它又毛了,拉着车原地刮起了旋风,吓得看热闹的人四处乱逃,大伙边跑边喊我的名字。
我立即转身跑回去,冲着小马喊了一声:吁――
小马听出我的声音,立即停了下来,昂起头,冲着我咴咴地叫了几声,拖着马车,向我这边跑过来。它来到我的跟前,和刚才一样,把头贴在我的胸前,不停地来回蹭着。
我叔丈人看了这个情景,就冲着刘奎一挥手,说你去赶那挂牛车吧,让高生收拾这个活龙。说完,他朝大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们还瞅个蛋,动工了,动工了,这都他妈的几点了,还瞅?
03
赶上了马车,也算是实现了我人生的又一愿望。但这次成功并没有叫我如何地欣喜,甚至感觉还不如智取牛车那次。这就像走在路上,突然捡到了十元钱,而捡钱的事,你从来就没想到过,也从来就没摊上过,这时的心情和你走在路上,听说在这条路上有人丢了钱,而且所丢的几十张钱,都是拾元的大票,你低着头认真地找寻,在哪个树毛坑子看到一张时的心情是不一样的。捡到钱后的感觉是突然的怦怦心跳;是一种激动和感恩。找到钱的感觉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一种心安理得和如释重负。但甭管咋地,赶上了马车,还是让我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好处。
那时庄户人的日子,说给现在的孩子听,他们就像是听故事似的。谁家打一瓶酒或买几两肉,那必然是家里来了贵客。能到供销社买一盒卷烟的人,连卖货员都多看你几眼,认为你很干部。那时候一般的人都管卷烟叫洋烟,凡是能抽上洋烟的人,在老百姓的眼中,都是些不一般的人。在合庄,兜里不断洋烟的,我是唯一的一个,就连我当队长的叔丈人也不在话下。谁家用车,当然得找队长商量,但那就像自己家的孩子,确实有事想骑自个家的自行车一样,当家长的没有不给使的道理。车是给你使了,但好使与不好使,那是车老板子说了算的事。吃饭喝酒当然落不下队长,但上烟这事,队长就没份了,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县官不如现管吧。
当然,我的烟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合庄的六十多户人家,还没那么多应该用车的大事小情。偶尔赶上断顿,我还得偷摸地买上一盒。我只是把它揣在怀里,就像警察巡逻把枪带在身上一样。平常的时候,不一定用得着它,但到了结骨眼上,得心应手。
烟卷这东西对于我有两种用途:一是队上来了人物,比如大队的干部什么的,我就可以凑过去,说话搭理间上根烟,他们就会高看你一眼,最起码也多看你一眼吧。认为你这小子有眼神,会办事,对领导也很尊敬,这也算是百年大计的基础性工程。但我眼睛还不是光往上看,有时赶上与庄里人在一起,当然得是我看得起的,并感觉将来能用得着的,还得与他单独在一块时,说话说到朋友份上,也给一根,表示哥们关系够级别,朋友交得叮当响。他也因为抽了我的这根洋烟而受宠若惊;而铭记于心;而感恩不尽;而知恩图报,这也算我苦心积虑经营的一项民心工程吧。对于家里人,比如说我爹,这些年我就给过他一根,是让他尝尝滋味。再比如我那当队长的叔丈人,我也没单独给他上过烟。他抽过我的几十根烟,也不过是跟上级领导沾光罢了。他是咱家亲戚,啥事不挑礼。退一步说,到现在这个火候上,挑也没用。
其实我自己不也是舍不得抽吗?我自己抽的时候,就是我发挥卷烟的第二个用途的时候。对于那些以前看不起我、现在仍就看不起我的人,在他跟前抽一根,是在告诉他,我现在比你强,你瞧见了吧?我抽的是洋烟。对于那些瞅着我眼气而耿耿于怀的人,比如说刘奎刘发刘老八,在他们跟前抽一根,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就这么牛B,你不服咋地?这也是杀杀他们的气势,让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对我有望而生畏的感觉,让他们觉得一旦有冲突发生,他们只是鸡蛋,而我才是石头。
怀抱大鞭坐在马车上,这日子就像路边的树,嗖嗖地往后倒。说话间我家壮牛可就八岁了。这小子这个淘啊!淘得没边海岸的。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也没有他玩不到的东西。我一天早出晚归的,见不着他的影;她妈又管不了他;爷爷奶奶还宠着他。他简直成了合庄孩子中的“小霸王”。今个把这家的孩子凿哭了,明个又把那家孩子的鼻子打流血了。整得全庄子的孩子,见了我家大兰,跟见着包公似的,天天有人拦路喊冤。这还不算,最可气的是一个屁大的小崽子,就学着玩权弄势。在小伙伴跟前,三句话说不来,他就问人家你爹是干啥的?他说你爹是老社员,是五等人,你知道吧?我爹是赶马车的,是三等人,你要是敢惹我,我让我爹拿大鞭抽死你。有时候遇上了小队会计或小队保管这些干部子弟,他硬不过人家,就把他二姥爷搬出来,说我二姥爷是队长,谁有队长的官大?你要是敢惹我,我就去告诉我二姥爷,赶明个断了你家的口粮,饿死你。他说话时总是透着狠歹歹的样,动不动就想置人死地。这些被他征服的孩子们,一个个俯首贴耳,跟着他屁颠屁颠的。他的前后左右,每天总围着一帮他的奴隶。
就在这年夏天,刚放暑假不两天,壮牛给我惹了一次事。咱们庄在公路边种了一片香瓜,瓜还没开园,就刘发一个人在那莳弄着,负责掐尖打杈,看着牛羊别祸害了。
那天一大早,我赶着车去街里给牲口挂掌,十一点多钟才回来,刚走到瓜地边,就看着我家壮牛被倒背着手绑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正在哭呢。他身边还站着保管的儿子小保和我的一个本家的侄子。
我停下车,拎着鞭子跑过去。还没等我说话,我家壮牛见了我,哭得更煽情了。那嗓子和破风匣似的,呼呼哒哒的透着委曲。我问他这是咋回事,他嘎吧了两下嘴,没说出来。我转过身问小保,是谁把壮牛绑在这的?还没等小保回答,刘发从瓜窝铺里鸭子般地踱了出来,边走边拉长音说,回来了,高老板子?我可等你老半天了,你过来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孩子干的好事。他说着走到瓜窝铺后边,拎出来一个土篮子,呱嗒扔在我跟前,用手指了指,眼睛盯着我。我一看就明白这是咋回事了,篮子里盛着大半下子啃得囫囵半片的生瓜蛋子,有些瓜竟是带着秧子给薅下来的。我问刘发,这些都是我们孩子自己干的?刘发说,他们俩也有份。我听完就火了,我说既然都有份,咋单把我孩子绑上,你这是对待“四类分子”呢?刘发听了我的话,他先是一怔,紧接着那张枣核脸也呱嗒一下落下来了。他说,你们爷们真是牛死个B了,说话咋一个口气呢?他俩都说是你们家孩子带头来的,我不绑他绑谁?再说了,我要是不把他绑上,他呀,早他妈的跑了。就这,你问问他,他消停了吗?他都骂了我一上午了。
刘发说这话我信,我这个混蛋儿子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我便没往下再去顶对,我抬手想去上衣兜里掏烟。就在这时,壮牛还来劲了,他突然大声地嚷嚷起来,就骂你,我就骂你了,你能咋地我?看你个老社员能咋地我?
我早就一肚子气了,这气原本是冲着刘发来的。小孩子祸害人,也算是常有的事,你刘发把孩子绑在树上晒一上午,这算啥?大人之间有过结,你冲着大人来,不能拿孩子找平衡。可壮牛这小犊子这么一闹,整得我当时有点下不来台,也把我的火气一下子全都揽到他的身上。我抡起大鞭,照着壮牛的下半身就抽了两鞭子。
刘发一看我动真格的了,迭忙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他说:“哎,哎,高生,高生,你这是啥意思?谁家孩子都气人,生气你也犯不着这样?真要是把孩子打坏了,又惹队长不高兴了。这、这、这我成啥事了?来,消消火,咱抽袋烟。”刘发说着从兜里掏出烟口袋,递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