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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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夜唱蓦山溪(下)

五月的最后一个傍晚,也是御之烺斋戒的最后一日,结束于省愆居,他到西苑宫中,衣衣随之。院里黄梅枝叶繁茂,黄昏夏风中轻轻摇摆。

“衣衣。”御之烺放下手里读完的奏表,忽然说,“你在这里待了一整日?”

“中途曾退下用饭。”衣衣看着和衣坐在细竹簟上的御之烺,“陛下有什么吩咐?”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他微笑,“朕的皇姑母回来了。”

衣衣很平静:“奴婢确不知道。”

“今日才抵达的。”他把目光抛向室外,树叶正飒飒作响,“明日视朝,你会见到太主了。”

二王离京是在十日之前,她并没能最后见一次秦檀,秦檀从那一天起就消失了。现在宫中各处都逐渐开始熟悉,但她所能说话的人寥寥无几,甚至连日理万机的皇帝,都算是她能多说上几句的人。好在关于寂寞,她已经无比熟悉,并不介意。而关于太主御曛,御之烺所告诉她的是,太主一直想要重新把持后宫。十年前当他继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太主请出宫中,让太子侧妃也就是后来的成贵妃为后宫之主,成贵妃薨后,又封了新诞二皇子的母妃为容贵妃主持后宫,而两年前容贵妃也病逝了,太主的御史大队和各部拥趸再次提出太主寡居已久,且素来熟悉料理宫中事务,奏请迎之回宫。所谓“璟朝无后,后宫难稳,龙女不出,何人久长”的风言风语,也是她造出来的。

“今次却要用她自己的话堵她自己的口了。”御之烺静静地看着阳光逐渐消失在宫墙外,说。

衣衣温了粉青瓷杯,冲泡六安瓜片,轻轻放到他面前。

“朕也许久没有与人说这些话,三弟不在,时日过得也寡淡。”御之烺三指端起茶来轻啜,“父皇从前最爱这茶的。”

“他一直都最爱这茶。”衣衣望着垂眸喝茶的皇帝,说,“陛下太过辛苦,新茶好来提神。”

御之烺一笑:“朕还撑得住。三年,希望你也能撑得住。众人猜忌,流言蜚语,或者阴阳争斗。你那么讨厌朕家里这些事,真是为难了。”

“陛下折杀奴婢。”衣衣拜首道。

“衣衣不是阘懦之人,朕还是晓得的。所以自你来的第一天,朕不曾将你当作外人。”御之烺看着她,说道,“你也是父皇的女儿,便是做不成御家的媳妇,也算是朕的小妹妹。父皇将最后的十年光阴全都花在了你身上,不论朕还是你,都应当对得起这十年。”

“奴婢谨记在心。”衣衣回答。

“至于储君之位,并非因为朕只偏爱三弟才有此一决定。按照我朝立长为先之制,是应该立二弟为储君的。二弟被太主带大,他是太主的影子,至少现在是。太主若有一日不在了,他会如何,朕并无十分把握。或者有一日,他会被朕逼去一个他本不想待的位置。”御之烺望着衣衣的眼睛,“朕不想那样做。朕对两位皇弟都有骨肉之亲,不想眼见彼此反目。但若有相争,反目无可避免。三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不肯直面朕的决定。事至今日,二弟想要尽早即位,三弟希望朕江山永固,大祜也逢将有新君,无不盼望着璟朝内讧。衣衣,稳住这一切,比什么都重要。国之社稷,当初也是龙家所顾,要固本,才能求存求得。你可明白?”

“可是,陛下为何不再得一位皇子立为储君,来避免兄弟之争?”衣衣问,“爹爹说阁老辅臣有两位尚可托付,虽近耄耋,品高学厚,可以辅佐幼君。”

“小姑娘,这世上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若是他们真如那般品高学厚,不事钻营倾轧,那他们也坐不上阁老的位置。他们亦是为国之用,但也难免身不由己。如果朕现在有一位十岁的皇子,朕也可以按照父皇所说的安排。但朕没有,朕只有两个弟弟,他们都等不及侄子出生和长大了。”御之烺微笑,“说到父皇,朕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老人家了。只唯有一点:朕一生也未曾遇到一位令朕可以舍弃江山的女子。”

“羲南王爷好似并不觉得那件事是什么好。他一直对爹爹存有怨艾。”衣衣低低说。

“那是因为他还未曾,或者说他一直刻意阻止自己体会那一点。他因为父皇的决定而有了一个不愉快的童年,对此心存阴翳。所以朕一直觉得他更像太祖。”御之烺望着院里正给宫灯点火的内侍们,轻轻说,“他心底的壮志被他自己压抑着,就因为他不能对不起朕。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不要江山。一旦朕撒手人寰,他们两人怕是只能留下一人。现在二弟寻你,不过为了夺舆论先,讨个安心。他们都知道,谁来即位,并不是真的可以由龙朝露决定的,相反,他们可以决定龙朝露的决定。只在乎实力而已。在这一点上,朕要说三弟更为君子——或者说,更为坦诚。朕这样剥开事实,衣衣你不要觉得残酷。”

衣衣再次倒茶:“奴婢会见识更多残酷,不是吗?欺骗比残酷更伤人,陛下直言,奴婢感激不尽。”

“朕没有亲生妹妹。也许当初应在你小时候就把你接进宫中娇宠,不让你长成如今这种模样。”御之烺叹息,起身走到湘帘下面,看着院子里梅树,说,“过去父皇也常常来这里,他说三弟的母妃是梅树一样的女子:平日悄然无声地生长枝叶貌不惊人,唯有到了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她却忽然开出炽烈的花来。满院梅香。”

要么决绝,要么至死不渝。衣衣也望着那些碧绿的树冠。

室内已经燃起灯盏,半暗的天上还飘着青色的薄云。御之烺说:“衣衣,朕想听琴歌。”

“是。”衣衣放下手里茶具,走到一旁净手,熏香,然后挪步琴桌前,坐下试了试弦。

“《蓦山溪》,就唱一唱梅花。”御之烺望着流云西去,对衣衣道。

衣衣垂下眼睑,默默拂过根根琴弦。

洗妆真态,不在铅华御。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黄昏小院,无处著清香,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月边疏影,梦到消魂处。结子欲黄昏,又须作、廉纤细雨。孤芳一世,供断有情愁,销瘦却、东阳也,试问花知否?

试问花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