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签押房里,四位阁老正凑在一起等待召对。听闻之前兵部尚书杨所南单独被召,之后兵部侍郎卫宗辉领兵符与册印,带着五万京营兵与二十万两军饷赴琼关。最先知道这件事的是户部,因为兵部去提银,而内阁居然是户部尚书知会才恍若梦醒。
“这是违制……这是,陛下眼中无内阁啊!我们几个老朽木,就真是不堪用了?”张瓯手里奏札一摞,拍其上的手都有些颤抖。
关辞炯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司礼监也一丝口风不透。此事陛下特别授意才是吧。他并不想征求内阁之意,只先做了,便是我们有异议,也只是马后炮。于是今日平台召对,想必是为了安抚和商讨下一步。”
白惟扬低头拟票,就像往常一样。上官九思则手里端着茶盏,不远不近地坐着,听两位阁老猜度上意。
“白阁老与上官阁老有何意见?”张瓯在阁臣中资格最长,才得发此一问。
白惟扬抬头,苦笑:“我二日本就如履薄冰于丹樨,今次怕是更无话可说了。”
“战事要紧,其他事要有轻重缓急。既为阁臣,自当为天下人忧于前,又怎能无话可说呢?”张瓯说完一段,停着平息一下胸口郁结,道,“老朽也晓得,卫侍郎是上官阁老的亲外甥,上官阁老的儿媳又是白阁老的千金。本就是陛下忌讳,如今怕借题发挥。什么人不挑,如何就认了卫侍郎去平哗变呢?但也正是此时,方看两位阁老胸襟胆略,更看忠君之为了,又何尝不是机遇?”
上官九思放下茶盏,道:“张阁老说得正是。学生一贯偏私了,此陛下用人之际,当有忠君之事,各家损益理当退后。”
“宗辉是一步步经年累至兵部侍郎之位的,并非谁人徇私所得。陛下英明,知人善用,此为常事。我等的确想得多了。”白惟扬立刻附和,摇头自叹。
张瓯微笑,拈须道:“如是,我阁内四人理当有一致之见。待陛下驾临平台,便当推我等之议。”
关辞炯静默不言。上官九思与白惟扬对视一眼,颔首同意。
与此同时,禄德正站在万岁山温泉汤山门之外,迎琴待诏龙朝露见驾。
衣衣未曾登临万岁山,湿漉漉的石阶蜿蜒而上,却并非因为夏雨刚过。那些温泉水淋漓地自山中流出,浸润了寸寸青石。她只觉得这奢侈。青鳌山的温泉,里面常常会有各色物种,有时是老猿,有时是病牛,甚至飞鸟。她从未觉得这世上什么东西是专属自己的,但此刻她见的人,却声称拥有天下。
汤池雾气氤氲,她走近时便隐约看到一片脊背对着自己,水痕斑斑。她侧过身去,不再看那里。
禄德见状,小步走近池边,小声说:“陛下,琴待诏至。”
“唔。”御之烺正闭目养神,眼也不睁开,应声,“让她过来。”
“陛下,琴待诏不敢直视龙体,怕是不得靠近了。”禄德说。
御之烺闻言张了眼,穿过水雾看见执拗地扭过脸去的衣衣,半晌,道:“落湘帘吧。”
“遵旨。”
入口的湘帘便被放下来,隔开了里外。衣衣这才上去,在禄德摆好的蒲团上跪了拜首行礼。
“免礼。”御之烺在水中回答。
禄德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沉寂。他不说话,她也不能说。只听见他撩动水波的声音,让湿润的空气更显混沌。
过了一个甲子,他开口了。
“听闻有一个叫秦檀的人,他为朕做了许多事。某些方向去看,他可称是朕的人。但即便是朕的人,也有不肯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在水上飘荡,如温泉暖意融融,却令衣衣紧张起来。“例如,先皇驾崩前,到底与龙朝露说了什么,他一直都没告诉过别人。他执意要让那话烂在腹中,而朕对打开人腹又兴趣索然。这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回禀陛下,”衣衣觉得嗓子被水气塞住了,定定神又说,“爹爹——先皇驾崩时,秦檀并不在旁,所以他并不知晓先皇遗言。陛下若想知道内容,臣妾自当转告。”
“朕现在又不想问了。”御之烺回道。
衣衣望着湘帘,那看不见的男人令她生了异样恐惧。仿佛她又一次认识他。恐惧源于未知,她原本以为自己知道了一点点,可忽然又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一股草药香蒸腾穿帘而来,逐渐弥漫了汤池一带。衣衣微微蹙眉,嗅出麻黄与细辛味道。
“衣衣,”御之烺开启了药汤泉水,全身泡在药汤中,仰面朝天,望着虚无,“朕问你,你是否真心喜爱焕儿?”
衣衣闭上双眼。“……是。”
“即便他那般对你?”
“我喜爱他,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我喜爱他,他就必须喜爱我。”衣衣回答。
“说得好委屈。”他在池中轻笑,继而咳嗽,水声泠泠。
“陛下当心。”衣衣道。
御之烺默然半晌,从水中走过来,撩起湘帘。衣衣险些闭上眼睛,却刚好看到他已经自己披了浴袍在身,淡青色浴袍浸了水,湿漉漉地半浮着。他的脸色苍白,脸上汗水流落,双目如星,攫住她的视线。“这是你们自己选的路,”他沉缓地说,“虽然要迟去几载……但从此,世上事,是你们的了。”
“陛下,发生什么事?”衣衣望着他的容颜。
御之烺把胸口衣衽剥去,露出膻中,衣衣看到他那里一枚团云纹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