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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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三试苦功

第二天清早,住在鬼戮老宅子里的风腾寨众人起身准备搬家。车马喧嚣一时,来回在方圆二里内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衣衣帮女眷们照顾孩子,也打包搬运装车,忙到日上三竿,总算是都出得门去了。衣衣送走了最后一位折返取东西的女眷,筋疲力尽地走回院子,心下想着晚些要烧一大锅热水,好好洗一洗。

不料她前脚在院子里站定,一身尘土污迹的鬼戮后脚就也进了来。衣衣看他一眼,正对得鬼戮打量的目光,不由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鬼戮终是开口道:“今天我们不练骑马了。”

衣衣松了一口气。

“我们改练拳法。”鬼戮接着说。

“你……”衣衣气得差点昏过去,“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当山匪!你真把我当山匪栽培了?”

鬼戮歪歪头:“山匪也是靠本事吃饭的,谁白养你?”

衣衣闻言,一时哑然。是了,这些日子,她身无分文,除了一张琴别无长物,只能承认是被鬼戮在养着。而山匪是不听琴喝茶下棋书画的,她无从想办法养活自己。不过……“不过,是你不放我走的,我便是到街头卖唱去,也不会养不起自己。”衣衣这不过是赌气之言,心也打鼓:真要上街卖唱,她能是不能呢?

“天真。”鬼戮不留情面地甩了两个字给她,转身走时,又沉了声音,“便是不当山匪,能学得三脚猫功夫也聊胜于无。”

待得鬼戮换了干净衣服出来,衣衣终是被他钉在院子里从马步练起。长到一十三周岁,衣衣还没有摆过这么不雅的姿势,浑身上下皆是别扭。然鬼戮立在一旁,手里握着一根竹棍压在衣衣肩上不许她起身,却是一脸严肃的神情。衣衣咬着嘴唇坚持的时候仍是抬眼看看他,揣摩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十三习武,已是晚了。”鬼戮听衣衣不满地回答“我十三了”之后,平静地说,“现在要重新把筋骨拉开,必然是要痛的。忍过去也就是了。”

“我又能学了多少去?”衣衣被强行按着劈腿,痛得说话也发颤,“况且你自己武功这么了得,我还要学这些做什么?我又不去找人打架。”

“我有没有武功,跟你有什么关系?”鬼戮嘴里说得毫不客气,眼光却是灼灼,“凭什么你便认为我会你就不必会?”

衣衣一怔,自觉刚才失言,一番嗫嚅,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并非可塑之才,你花这许多力气让我学骑术与武功,究竟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鬼戮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又像是自语。

衣衣抬头望着他。

鬼戮低头,视线正落入她明澈的眼眸,不禁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说:“我倒是想知道,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谁啊?”

鬼戮抿着嘴唇,凤眼一眯,突然又给手上的竹棍加力,压得衣衣大叫。

※※※

腊月便这么过去了。接下来是新年。

衣衣等待的柳落的消息,并没有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容易到来。鬼戮花了不少嘴皮,劝她再等一等,便是要自己下山去,也要开春以后再动身。而她此生打记事以来,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度过新年。在她初始的印象里,新年是长辈的祝福宠爱,晚辈的磕头恭贺,胡不倾微笑着燃放的焰火爆竹,以及从后捂着自己耳朵的温暖的双手。接下来是吃茶果,吃汤圆,吃所有衣衣爱吃的东西,然后听爹爹吹半夜的洞箫,在火炉毕剥之声里幸福地睡去……

岁月依旧,只是人都不再。

风腾寨的新年不是那样过的。打傍晚起,人们就在新盖起来的敞屋里摆开了十几张大桌,那些粗粗烧就的鸡鸭鱼肉,都大剌剌被端上来,在灯火摇曳下泛着油光。还带着泥土的硕大酒坛子,在墙根排了长长的一溜。衣衣知道这些东西,是鬼戮让傲飞卖了自己屋里身上的值钱物件换来的。此刻每个男人脸上都带有等待纵情的兴奋,就连话也比平日多。五六个小孩子都绕着大桌笑闹,偶尔碰翻了陶碗,竟也没有人顾得吼他们。

鬼戮少见地立在人堆里,耐心指挥人摆了香案供桌。衣衣特别留意了香案上祭的是什么,然后发现是漠衡的灵位。

暮色降临时刻,人逐渐进屋。女人们是不出来的,仅在敞屋旁边的厨房里用饭。衣衣在布帘后头瞧着敞屋的情形。

鬼戮穿了靛青纻布棉袍,立于一百多男人的首位,在漠衡的灵牌前跪下,并未说些什么感先恩后的话,只是久久望着那牌位,然后燃了香,恭恭敬敬插好,回来再度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身后的众人没有磕头,却也个个神情肃穆,皆是四拜。

晚间灯火一上,香案撤去,吃喝也就开始了。先开始还瞎客气,说说一年的苦乐,互相讨个喜词儿。后来喝到兴起,划拳荤话四起,整个敞屋只可用“人声鼎沸“来形容。姚娘过来拉衣衣:“他们说的那些话绝不可听,快些去吃饭。”

可是自有人过来惹女人们。喝得醉歪歪去撒尿回来,拐进了厨房的大汉笑嘻嘻讨酒来吃。姚娘啐道:“雷狼,酒都遵寨主命放在外头了,你这会又来找我们要什么!”

雷狼仍是笑:“当年在别的寨子,男女都不讲究这些酸规矩,过个年也该混一起热闹热闹。唯有到了风腾寨,寨主小,规矩反多。老子都多少天没沾腥儿了?女人不许扛回来,男人老子又没兴趣……”打了个酒嗝,他瞥见衣衣默然站在烛光的影子里看着他,“小姑娘,你盯着我做啥?”

姚娘和另外几个女子闻见他嘴里酒臭,都皱起眉头来,想要推他回敞屋去:“走走走,跟女人堆里混什么!去喝你的酒,喝死去!”

“我死了谁能证明这小姑娘长得真是挺好看的……许是我今儿醉了?”雷狼轻易摆脱几个女人的手,晃着凑到衣衣面前,“原来不是我花眼,这灯隐了你这黑皮相,可见你还真是个小美人儿……”说着便伸手来摸衣衣的脸颊。

衣衣惊得扶着桌沿后退,只觉得男人灼热酒气混杂汗臭扑面而来。下一刻那手捏上了自己下巴,几乎是下意识地,衣衣右手一拳打在他眼眶上。雷狼吃痛向后退了几步,酒却醒了一分,恼道:“小妮子,你还真当自己金枝玉叶啊?寨主明明对你就没那个心思,你省省吧!你也无着无落的,还不如早些寻个依靠……”

“雷狼,你别闹!”姚娘却晓得个中利害,压低嗓门过来拽他,“不要惹得寨主不高兴,大过年的。”

“怎、怎么啦!”雷狼一听,更是来气,“大过年的还不让爷们乐一乐?他,他鬼戮怕是还没尝过女人的味儿吧,他说不劫女人却弄了个女娃娃,藏自己屋,又不承认是、是自己女人,还不让爷们……沾……全寨哪个女人是没主的?”

只听得身后一个清冷声音:“对,全寨所有女人都是有主的。”

众人回身看时,鬼戮正站在厨房门口,皮笑肉不笑。

“寨主……雷狼醉了,你且别挂心,我送他出去便是。”姚娘赶紧拉雷狼袖口。

雷狼这下酒又醒了几分,嘴唇动了几下,抱拳:“雷狼有口无心,寨主原谅则个。”

鬼戮看着他的左眼眶,久久不说话。便是虎背熊腰如雷狼,也跟木头墩子似的不敢把手放下来。鬼戮转向衣衣,衣衣站直了身子。鬼戮看了一眼她仍旧握拳的手,道:“我说得没错吧,学些拳脚不是没有用处。”

衣衣望着他的脸,突然觉得委屈。刚才打出那一拳时候尚且心存硬气,可是碰到他带着戏谑的语气,却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眼泪。

鬼戮注视她表情变换,转回去对还抱着拳的雷狼道:“回去吧。眼睛敷一敷,她比你想得有力气。”

“谢寨主!”就坡下驴,雷狼还不忘扫一眼衣衣,匆匆撩开门帘去了。

姚娘这才松了口气,看看鬼戮,又看看衣衣,知趣地回身叮叮当当忙自己的事情去。其他女人见状,也刷碗的刷碗,吃饭的吃饭。

“你跟我来。”鬼戮对衣衣说。

离开了热闹非凡的新年酒席,两人慢慢走到云崖山寨门外。寨门口以内燃着篝火,旁边立着明哨四人,冻得缩手跺脚,见鬼戮来,都站直了打招呼。鬼戮跟他们寒暄两句,让他们进去喝酒吃肉,过半个时辰再来。

衣衣裹紧了披风,跟在鬼戮身后,直到他停步。

“朝露,我有一件事要问你。”鬼戮转身,看着她。

衣衣点了一下头。

“你父母都是什么人?”他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

“我也不晓得。我是爹爹带大的——我三岁上就被爹爹和胡大哥带到青鳌山了。”衣衣回答。

“你没有问过他么?”

“问过的。”衣衣顿了一下,说,“他说我身世复杂,要等我长大了才细细告诉我。可是现在……”

鬼戮沉吟了一刻,问:“龙是你家姓还是随你养父?”

“是家姓。”衣衣肯定地回答,“爹爹的龙姓不是他的本姓。”

“嗯。”鬼戮颔首,忽而又微笑,“你为什么这次这么乖地回答我?”

衣衣一愣。自己也许是因为了解了鬼戮的身世,潜意识之中对他有了相惜的松懈,也许是他虽然态度多变可一直待她很好让她觉得可以信任。总之,她已经没有将他斥为外人,这是事实。“我……我是因为当你是……”她借着篝火的燃烧,见得他闪烁的双眸,一时屏息。

“当我是什么?”鬼戮轻轻追问。

衣衣憋了半天,最后蹦出两个字:“寨主。”

鬼戮哈哈大笑:“好个小匪众,好好。”

衣衣气恼地看着他得意的模样,转身想走开。不料鬼戮叫住她:“别走,本寨主还没说完呢。”

“酒席上缺不得寨主,有事明日再说吧。”衣衣没好气。

“他们喝得牛不认得马,哪里还记得我?”鬼戮仍是笑着,“你过来,我还有一事想知道。”

“什么事?”衣衣又转回去。

鬼戮上前一步,从揣着的袖里伸出手来,食指轻轻刮过衣衣腮上:“你的这肤色,不是天生,对吧?”

衣衣往后退了三步,借着夜色和火光掩饰自己脸上燥热和惊惧。鬼戮没想到仍是会吓到她,干笑一声:“你别怕,我不是雷狼,你是打不着我,但我也不是想要轻薄你。”

不轻薄我摸我做什么?衣衣瞪他一眼,回答:“不是天生,是打娘胎里带的毒。”

“可医么?”

她点了一下头:“可医。这毒待我成年之后要腐蚀脏腑,所以腊月里爹爹本来说要带我去初云山医治的,不料打仗了。”

“原来如此。”鬼戮自言自语,又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方才接着道,“我不晓得你同玉弓将军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在跟我要人。我不想瞒你,你可以自择去路。”

衣衣闻言,脸又黯然。又是玉弓将军。胡不倾一死,他就将她丢给一个开清馆的女人不管了,如今她落在风腾寨,他却又想把她重新塞去那里么?

鬼戮见她不答腔,以为她误会了自己,轻轻说:“我不是在赶你走。你若不想去,我留你。”

“真的?”衣衣抬头。

“嗯……不过,你如果不想当山匪,我实在不知留你做什么用。难不成真是要当女眷?”他不无揶揄地道。

衣衣自嘲:“除了喝醉了的山匪,谁要我作女眷?”她不是不记得,当初她到鬼戮宅子时傲飞的言语神情。

但鬼戮听得这话,脸却立刻拉下来:“若是自轻自贱,那的确是无人要你。雷狼方才那样说是他不对,我回来自有说法。但是你不可以这么说你自己。人立在世上,自己不挺直,任是何人也撑不起你。”

“……我如何不知道。”衣衣被他说得心肝一颤,木然垂下眼睑,“所以还要劳烦寨主教我拳脚,以图生存。”

鬼戮望着她眼角哀伤的不服,也不点破,只叹了一声:“如你所言,你身上的毒有碍性命。不然我倒是希望你不要去除了它。”

“为什么?”衣衣诧异地看他。

鬼戮却牵了嘴角,邪邪笑了:“其实雷狼说的并没有错。朝露,你可知道红颜多舛?若是除了这碍眼的肤色,那人生光景必然是大有不同了。到时候,难断你是否会后悔。”

衣衣见他眼里居然有矛盾之色,愰然间不知如何作答。

鬼戮收回目光,一低头将鼻翼以下都埋入皮氅鼓鼓囊囊之中,过了一会闷闷地道:“……便是于我,也不希望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