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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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云崖夜色长

修葺房屋需要一旬时间。风腾寨一百五十九众加八女眷孩童,都要挤在鬼戮的房下过这十日。好在鬼戮房子大,后两进院子所有八间厢房,再把前堂丈室也都腾出来,只是晚间睡一百五十人也凑合可以。衣衣的厢房就用来让那五个女子和三个孩子睡,打地铺虽然足够,只是天寒地冻,却没有足够被褥,于是拼命烧炉火。仍是不敌。一夜忍受后,鬼戮派去云县的一干人马买了十车被褥三车粮食回来,才稍解了眼前苦。

鬼戮晚间吃着麦饭,还笑嘻嘻对衣衣说:“如今我可算是赤贫了。”

衣衣看着对面满屋闷头吃饭的众人,低低道:“也许你娘说的没错。”

鬼戮闻言,脸色一冷,道:“你忘了我嘱咐你的话了?”

衣衣便转了话头:“纵火的人可查出来了?”

鬼戮低头扒饭:“这不干你的事。”

衣衣再次碰了一鼻子灰。不再做声。

十日后房子大致修好了。其间府境内的另一伙山匪来探风声。最后并无交集。女眷们告诉衣衣,鬼戮与他们一向井河无犯,虽来往甚少,却也绝不肯吃亏。地头相争之事,从未让人占便宜。

迅空儿的内人姚娘告诉衣衣,鬼戮除了一身武艺胆识本寨无人可出其右,更是因待人赏罚分明又宅厚周到才令众人信服这少年当头。衣衣发现其实她想知道的许多事,并不一定非问鬼戮才能了解。于是跟几个女眷混得越发熟了。断断续续,听得了鬼戮的身世。

他自幼并非生在云县,上上一任风腾寨主漠衡在山道马铺旁捡到他时,他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这婴孩头上生有一个大包,并无哭闹。那时,风腾寨是陌城境内的一个匪寨,寨主漠衡丧偶多年膝下无子,见这婴孩被弃山中,想是残疾,落在野兽口中也是个死,枉来世上一遭,便抱了回寨。这幼儿颈上挂了一颗墨玉珠子,刻了一个“欢”字。漠衡还对当时任外副寨的弟弟漠彰说,谁家孩子取这个名却弃了荒野,真是讽刺。寨内只有赤脚大夫,漠衡给这孩子取了名字叫鬼戮,几日后把他托付给烟州的故友潘悦。那潘悦原是郅明三年的举人,一直未能考得进士,为吏不如意下,又不愿吃朝廷俸禄那几石粮度日,便辞了差事凭着自己医家数代的本事,在烟州开了医馆。办药路上曾被风腾寨劫道,漠衡听是开医馆的,说了句“医者父母心”就放他走了。倒是他一眼看出漠衡肺有郁结,给了他一张方子。从此两人居然成了朋友。他说鬼戮脑中的是头颅血肿,一般出生不久可以自行消释,但这孩子的估摸是特殊,不易消,反而会长大,不医好怕后患。璟朝有迷信新儿头部生异大不吉之说,他猜想是因此鬼戮才被家人舍弃。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治好了鬼戮的血肿。痊愈了的鬼戮浑然是个眉清目秀的白嫩孩子,漠衡越看越喜爱。但是他没有将鬼戮留在寨里住,而是派了个年纪大一点的随从一起安排在陌城之内,让他跟草堂的先生读书,读书之外倒是亲自教他武功。他视鬼戮读书很重要,看起来是不打算让鬼戮接他的班。十年下来鬼戮书读得不怎么样,却让漠衡觉得他在功夫上聪慧过人。十二岁那年,他在山中独箭射杀野猪,这是当时风腾寨内外副寨都做不到的事情。十二岁后他开始出门游历,最爱结交江湖侠众,一年后在江南一带居然也小有名气。而十四岁归来时候,漠衡发现自己已然教不了他了。也是从这时候起,漠衡开始考虑鬼戮将来接管风腾寨的可能。

是年,陌城瘟疫,漠衡染病。他在疫情初发时,就让人送鬼戮去了烟州,也由此,鬼戮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此一病疫,风腾寨死了二十余人,但归来的鬼戮却发觉,这二十余人皆是漠衡的死忠。此时,漠彰已被拥为新主。鬼戮有了警惕,却仍险些被笑里藏刀的漠衡算计,连夜骑着小黑奔回了烟州。潘悦为了鬼戮的安全,去揭了韦府贴出的重金求医告示,带着鬼戮入了韦府。韦府深门大户,高手众多,漠彰一时不能将二人如何。潘悦要医治的是韦府当时的夫人御荧,她数月前在一次出游后回来突然得了疯病,时好时坏,精神恍惚,韦府多处求医无果。潘悦每日施以针灸辅以药物,稍缓而已。客串药僮的鬼戮,在御氏一次发病时被她抓破了衣服,却引来韦家妾罗氏的一声惊呼。后来才得知那鬼戮颈上墨玉,正是她当年亲手戴在所生韦家二子韦欢颈上的。韦欢出世有大异,当时正是韦关星大儿子韦双在京师澍阳考国试的非常时期,结交各官贵之要时,韦关星遂对外称得一千金,内逼罗氏溺杀亲子代之以一女婴以保颜面。罗氏命身边奶娘做此事,但奶娘只是差人将韦欢丢弃山野。

真相出现的结果并不是皆大欢喜。罗氏一口咬定当年是夫人御荧私授婢下给她的饮食中下药才使得韦欢出生有异。而疯疯癫癫的御荧已经无法争辩。关键人物鬼戮却震惊之后出奇地沉默,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日,第二天,去找韦关星密谈。半个月后,陌城境内风腾寨和鸹棵洞二山匪帮皆被官兵剿没,漠彰人头在陌城外挂了三日。与此同时烟州大贾韦府公子韦欢认祖归宗。但韦关星后来做出了一件导致韦欢彻底失踪的事情——他极为喜欢鬼戮的出人之姿,到处带他结交显贵,同时却立刻将当年代替韦欢“出世”的才年十四的韦如蓝嫁给千里之外禀水府的远亲齐家,等于变相将这个本就不受丝毫眷顾的养女赶出了韦府。

鬼戮离开韦府独自到了云县云崖山,借助江湖友朋之力网络新旧,重起养父炉灶。而四散的风腾寨匪众并没有几个人敢回来,因为他们都明白风腾寨被剿杀不是偶然事件,鬼戮的背景也不可为靠。那漠衡与官府打点数年都很少出错,年年扯着幌子的清山也只是挂羊头卖狗肉。而漠彰更精于此道,如何会一朝覆灭?没有人解释这件事的来由,而那刚来巡南就剿匪有功的新任右佥都御史一纸奏上,使得这两山土匪窝不过三百余众的剿杀变成了平盗上千人的功绩。他喜洋洋被皇帝调回京师去叙职,只待提升。知府仍在任,没人去追究此事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样。韦府夫人御荧殁,不久,罗氏成了当家主母,新的韦夫人。

※※※

听她碎碎地说完这一段故事,已经是掌灯时分。衣衣坐在毡子上,给姚娘的女儿巧巧剥花生。

“我若不是在烟州活不下,也不会嫁匪随匪啊。”姚娘说着,却是笑的。

“但是迅空儿大哥对你多么好,你看所有家眷里,你和巧巧被褥最软,这可是白天里他晒了半日的。”衣衣把花生米塞进巧巧的小嘴。

姚娘低下头抚摩隆起的腹部:“穷人有穷过法。我以前的男人是个赌鬼,我被他逼着卖身还债,情急里错手杀了他逃进山,被兽夹差点夹断腿,是漠衡寨主救我,迅空儿照顾我。如果活着就是为了一个好,又何必介意在哪里,如果那个男人肯对我好,我又何必在意他做什么。他便是要万夫所指,十恶不赦,只要他对我好,我也随他。”

衣衣默然了半晌。

姚娘接着说:“当年跟在鬼寨主身边的随从,就是傲飞。这一切也是迅空儿从他口里知晓。迅空儿以前随在漠衡寨主身边做事,漠彰夺位之间,他带着我和巧巧也是九死一生,好在鬼寨主回来,终是又有了落脚地方。寨主虽然年轻,却是很有主意的,我佩服的是他会学着他养父的仁义做事,我担忧的却也是这一点。”

衣衣想起胡樱桃马车被劫时,傲飞说过的那些“规矩”,心下不禁有些慨然。

这时门外一个孩子欢快突然地喊:“鬼寨!”

“你又淘气,不让你娘安生。”鬼戮带笑的声音。

孩子笑得咯咯,仿佛被抱了起来,笑声上下回荡。

“寨主来了。”姚娘对衣衣说。

话音未落,鬼戮已经领着小脸冻得红通通的小男娃儿入了门,把他带到炉前取暖。衣衣望了他被炉火映红的侧脸,低下头继续剥花生。姚娘看看衣衣,又看看鬼戮,抿嘴一乐:“寨主,明年十七了吧?”

“嗯?”鬼戮回过头来。

“只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有寨主夫人,有些心急。”姚娘眨眨眼。

鬼戮敛了眉,道:“女人……”倏地瞧见衣衣在地上剥花生,顿了一下,又转回头去,“本寨主没心情想这个。”

“也不早了。”姚娘说,“十七岁有的男子都当爹了。寨主莫不是还真等着二十才行冠礼?”

“在这里行什么狗屁冠礼。”鬼戮轻笑一声,“姚娘,你若能给我找个赛天仙来,我也考虑一下。不好看的我不要,你知道我挑剔。”

姚娘扬手把身边一颗土豆朝他扔过去:“寨主说话太为难人。”

鬼戮头也不回地抓住土豆,就手放在炉火上烤起来:“烤土豆,好吃。”

衣衣抬头,从地上站起来,轻轻走出门。她揉着酸痛的腰腿,仰头看见满天繁星闪烁。空气寒锐彻骨,夜色浓长。小时候爹爹曾夏夜观星,衣衣跟着凑热闹。爹爹指着满天的星斗说,每颗星辰都有它要代表的人和事,所有的阵列都并非偶然,而是我们参不透它。可是起码我们知道,星空不似人嬗变,千年百年,十里八川,无论那一年,人在身边或天边,抬头所看的,仍是那片星空。如果一生能得到一个如同星空一样的知己或伴侣,那会是多么幸运的事。衣衣那时问爹爹,你有那样的一个人吗?爹爹只是凝望星空微笑,却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