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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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松云卧雪涛

黄昏之中,漫无边际的大雪微然窸窣地飘落到大地上。深不可测的雪层表面弥泛着苍白莹蓝的光泽。远处静默黝黑的连山隐藏在重重雪帘之后,与千万树木禽兽一同忍受着不尽的寒冬。

衣衣蹲在地上,一边搓手呵气,一边仔细观察毕剥呼噜作响的小泥炉。陶壶里煮着的液体有翻滚起来的迹象,茶的暖香已然充盈小小的外堂。她赶紧用手巾垫了壶把儿拎将起来,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里屋。

“别跑,小心烫着。”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油灯旁须发花白的男子口中吐出。

衣衣点头答应的时候,已经把热茶注入了男子手旁的陶杯。男子的法令纹深刻,眉毛疏淡花白,双眼修长,没有看着茶水氤氲,而是把目光固定在十三岁的衣衣身上。她双鬟松松绾了,半垂的眼眸映着灯光点点,穿一件蓝底洗得发白的交领袍,粗布裤因为套得厚显得有些鼓鼓囊囊,如若不是发型和瓜子脸盘上的秀气,整个看起来就跟山下隐泉村的男孩子们没有两样。

“爹爹,我哪里做错了么?”衣衣抬起脸询问。

老年男子闻言莞尔:“一如既往地好。衣衣的琴与茶,都是爹爹的骄傲。”

衣衣也笑,颇有点自豪地放回陶壶去。

这时外堂响起敲门声,一道沉稳的男声在门口:“衣衣,开门。”

“是胡大哥!”衣衣跳过去拉开门闩。

一个魁梧的雪人走了进来。他拉下斗笠蓑衣,在门口抖了抖雪,转身露出浓眉大眼的硬朗面孔,对着衣衣一点头。

衣衣接过他的斗笠蓑衣去放好,然后尾随他去里屋。

“龙伯。”来人对老年男子恭敬行了一拜。

“胡不倾,你新婚才二日,来我这里做什么?”被唤龙伯的老年男子淡淡问。

“十年来未曾见过今年这样的大雪。”胡不倾回答,“就连隐泉村中都落了雪花,何况这高山之上,我料这里必然寒冷难忍,带了内子上来,照应龙伯和衣衣。”

“老夫看似弱不禁风么?让你把新妇都舍了回门日带来。”龙伯缓缓啜了热茶,“过了今夜回去罢,我用不着。”

“内子家人都在隐泉村,这回门不过是形式。今年雪不比往年稀疏,我已让她去收拾了后面以前我住的那间房舍,就跟她留下来。”胡不倾说得很坚定,“龙伯,我说过,即使你令我成了家,我也绝不离你左右。”

龙伯的手指在陶杯不甚圆滑的沿口摸了一摸,半晌,对在门口静静听二人说话的少女开口:“衣衣,去不倾的房舍帮帮忙,送些热茶汤。看看他们还缺什么,都拿过去。”

“好。”衣衣看了一眼胡不倾,转身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男人。片刻沉寂之后,胡不倾换了另一种平和清晰的口吻说:“达哈的军队骑兵不足,被他缠在了大溪谷附近,想来是想要借着山林之便令骑兵无以施展,阻击玉弓军。乌图颢的骑兵冲出包围,趁机折返,转而轻装去攻陌城,估计两日内就可到。玉弓军纵有察觉,怕是脱身后也追不及的。陌城今次只留了不到一千兵,守城死伤必然惨重,不守虽可无伤军队元气,但逃难而去的几万百姓恐堪忧了。”

“他玉弓军也有焦头烂额的时候么?”龙伯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声。

胡不倾没有作声。

龙伯的双眼望向胡不倾的双脚。他一路雪中登山而来,有兽皮包裹的布履连同绑腿裤脚都结了冰,如今在屋里皆化了泥水,湿透了。龙伯轻微地摇了摇头,道:“不倾啊,在这里你便是穿靴,也无人计较的。快去换了罢。热茶衣衣大概拿去你房里了,自己倒了喝。明日打点好了再来跟老夫说话。”

“是。”胡不倾躬身,面无表情地拖着两行水渍出去了。

剩下龙伯一个人的时候,他站起身,推开北边木窗。寒风陡然扑面,他颜色无改,只在苍茫暮色里望着凸出在大地上的覆雪山头。山高势陡,半山之上皆是皑皑。那松涛凝波不动,雪衣素裹,静静栖息在时有时无的云海山风之中。离窗口不过数丈的房舍挨着马厩,已经点了灯。马厩里并没有马,山路难走,十年前费了力气带上来的马匹都已经不存,如今马厩只是堆放柴禾杂物罢了。龙伯立于寒中带锐的风雪窗口,隐隐听见衣衣在胡不倾房里轻盈的笑声,他在冰冷气温下绷紧的面部线条悄然拉出了温暖的弧度。

第二日清早,胡不倾在确认龙伯和衣衣都起身之后,带了新婚妻子柳落来拜。

外人都道胡不倾是龙伯的随从,然亲如父子。十年前龙伯带着一个幼小的女娃来到隐泉村时,牵着马随行的胡不倾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他当时的衣衫肮脏满面灰尘汗渍,双眼流露疲惫却警觉,眉宇间杀气隐现,还曾经让村长柳克难惊惶了一阵。可谁能想到十年之后,村长会十二分愿意地将自己的小女儿柳落嫁给他呢?

“免礼了。”龙伯微笑,扭头对衣衣一颔首。

衣衣便转身去木橱中取了一只小锦盒,递给龙伯。

“此物送给你二人将来会有的儿孙。”龙伯将捏着锦盒的手伸向了柳氏。

“这……”柳氏看了一眼胡不倾。

胡不倾摇头:“龙伯,我二人新婚之日前您已送了我们贺礼,如今上来是侍奉您老人家的,怎敢再受礼物!”

“本来就是留给孩子的东西。你和衣衣,老夫都当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因而这物事不是今日给你,就是将来给衣衣的孩子传承。如今你娶了妻,理当收下,也算老夫想要你们早生贵子。至于衣衣……”龙伯眼神微微一黯,“她还早着呢,老夫自有东西留她,你们就不要推辞了。”

“……是。”胡不倾看着龙伯半晌,低低回答。柳氏这才双手接过那锦盒。

雪在夜里就已经停了。山间的云雾又飘然来去,把雪线以上银装素裹的峦嶂缭绕得如若仙境。山涧里瀑布与溪流还不及冻上,仍在珠玉相击,清脆的水声遥遥隐现。龙伯让柳落同衣衣在厨房操持饭食,自己裹了皮氅同胡不倾走出房门,到房前一小片林间空地去。这空地的另一边是陡峭悬崖,视野开阔,地势险绝。

“青鳌山就数这一段最难走,虽然清净,但是也容易出险。龙伯,您仍不肯换一处么?”胡不倾问道。

两人的呼吸之间,产生的白雾随风飘散。

龙伯望着一只盘旋在山腰寻找猎物的苍鹰,说:“老夫喜欢这里,过了十年,也已然习惯了。危险,能让人不惰。”他转而看着胡不倾的眼睛,“有时老夫甚至觉得,危险太少了,少得不正常。”

“……不倾不明白。”胡不倾回答。

“当初本来打算定居山下隐泉村的我们,最后搬到了这山巅之上,乃是因为衣衣她的异人之处,我们不想让她受歧视才远离村落。后来这山上山下也熟识了,但衣衣仍然愿意住在山上,老夫也喜清净,便依她。唯独你因为要探那许多消息,经常往返山之内外,与村里人逐日交好,帮他们那许多忙,还救了那村长家儿郎脱离兽口。”龙伯回头看了一眼房舍方向,微笑,“如今你娶了隐泉村的柳落姑娘。人的命运便是如此。太过平静不是好事,太过跌宕也并非一无所获。我自知天命,便觉时间紧迫,是该让衣衣面对另外一种人生的时候了。“

这种总结式的语言令胡不倾蹙了眉心:“龙伯有何安排,请吩咐。”

“不倾,”龙伯抬起胳膊,伸直食指指指二人头顶,“待在山野里久了,跟在人群中不一样,会有天人一体之感,也学会了知天命。知天命,因而要绸缪。老夫天命将无几多,但你知道衣衣不一样。可还记得来隐泉村之前,我等去初云山寻访霜露道人医治衣衣胎毒之事?”

“当然记得。霜露道人说那并非一般胎毒,否则寻常郎中在胎儿出生不久便可协助去除了。衣衣所中乃是其母身遗留之异毒,发症一次,通体肌肤便暗淡一分,发症随年纪增长而减少,但毒难去除。不除,全身脏器却又会在成年后日益衰竭。最好的时机,需待……”胡不倾忽然住了口,注视着龙伯的眼睛,“龙伯,难道衣衣她……”

龙伯点了一下头:“前些日子,那丫头的信期初至了,你内人来得倒也是时候,此等事情老夫与她教授她毕竟是害羞的,这下我们也省了许多心。只是正如霜露道人所说,衣衣来信期时,身体发寒,所以需要用药调理。老夫可以记得日子每次小心把脉,食补共为,倒也不难。”

“不过霜露道人当日说,衣衣这毒深且狠,除是可以除,却怕她年幼经不起那过程,要等她年长些成人左右再去。龙伯,如今应该就是可以了吧?”胡不倾脸上泛起些许宽慰,“没了那毒,衣衣就不必总是躲着人了,她可以跟其她女孩一样交姊妹同玩耍了。”

“老夫正有此意。只是此去山遥路远,没有月余不能到达,还要好好准备一下才是。毕竟很久很久都没有下山了。”龙伯拉紧了皮氅,目光越过半山云层向远方前进。

胡不倾顺着他目光的方向也看去,许久,轻轻说:“他,距离此地大约只有不到三百里而已。”

“三百里。”龙伯叹息,“可在他心里,便是容得万里,也无处安放老夫这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