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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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彻夜舞清愁

非常冷。刺透骨髓。

衣衣缩紧身体。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她下意识去拽脖子旁边的被子,想把自己裹紧。

“她还冷着呢。”一个女子的声音靠近,被子被掖紧了。

“潭水太寒了嘛。估计要难受上几天。”一个年轻男声轻笑,“她跟师兄换换多好。我最讨厌看女人要死不活的样子。”

“真的吗?那你去年救的那个小姑娘难道是例外?”女子的声音带着打趣意味。

“切!谁让她穿得好像男子来着!”男声不屑。

“是嘛,你连人家亵衣都解开上药了,然后还说自己不知道她是女孩儿?人都说初云山草琴生天赋异禀,原来是个性别都不分辨的小笨蛋。”女子笑得无比开心。

“秦药,师父飞了信来说知道你又想溜去烟州玩,要你晚间顶药篓去。还说不许出竹坞破了阵去迎人,不然也要顶药篓。”男声一本正经。

“你的话我信,不过就算要顶,也要他替我顶,我帮他忙,他欠我的。”女子仍然笑得得意。

“你想得倒美,他肯才怪,他现在可是——”话未完,被来人打断。

“醒了吗?”玉弓将军推门进来,轻轻问。

“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女子俯身观察衣衣。

“早着呢,这黑娃娃身体本来就寒,一泡潭水,没十天半个月回不过魂来。”男声气鼓鼓道。

“白觞,”玉弓将军口气阴沉,“你还是老样子。”

“师兄,难道不是你走错了子,害这丫头落了水吗?”男声收敛了气势,却不甘地道。

“我没走错子,是她意志力不够,被幻象勾走了。”玉弓将军回道。

女子惊讶:“真是那样,你救她的速度可是够快的,莫不是飞过去的?”

“看师兄来时那狼狈样,我想应该是飞过去的。”男声揶揄道。

玉弓将军没有再解释什么,走到床前查看。

衣衣嗅到几日以来熟悉的味道。那是山林的雾水、土地的灰尘还有市井里交织的陌生事物共同组成的味道。这风尘仆仆之后,又有隐隐金属与皮革被偎暖的气味。纯属男人的气味。她皱着眉,还是想努力睁开双眼。而眼皮仍然沉重,仿佛压着铅石。

“别急,”玉弓将军的声音低低的,“想要什么?”

想要睁眼啊。衣衣嘴唇翕开,嗫嚅半天,说了一个字:“水。”

“就等着这个字了。”女子端了水过来。

被一双臂膀扶起,就着凑上的瓷碗边缘喝了温热的姜糖水,衣衣感到一股热流直落到胃里,浑身倏地一暖。她便缓缓张开双眸,瞧见面前一张关切的脸。那张脸属于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细眉大眼,面容殊丽又有英气。

“她睁眼了。”女子舒了口气。

周围在她眼里逐渐清晰,她回头看到了在身后靠着的胸膛是谁的,不由往旁边挪了挪:“将,将军……”

“哦,这时候害羞啦?你一路都是他背回来的。”站在一旁的墨绿短衫少年抱着胳膊不冷不热地道。

“明明只有半路好不好?”女子白了他一眼。

“除了冷,有没有别处不舒服?”玉弓将军不理那两个继续打嘴仗的,自顾问衣衣。

衣衣摇摇头:“浑身还有些知觉麻木,不过没有别的不舒服。”她看到他的面具近在眼前,那双询问的眸子直直盯住她。

“你最后走那几步时,看到了什么?”他问。

衣衣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了什么?从混沌的回忆之中,抓取最令她神伤的部分。爹爹,胡不倾与柳落。

“胡大哥……他……”她犹豫着说出口。

“我知道了,别说了。”他的手轻轻覆上她蓬松的头发,“把姜糖水喝完。”

※※※

“我叫秦药,他是司徒白觞,玉弓的师弟。”过了一日,煎了药给衣衣送来,并一直照顾衣衣的那女子比划着向衣衣介绍,“你管玉弓叫什么来着?”

“将军。”衣衣回答。

“真矫情。”司徒白觞抱着脑袋,重复那两个字,“将军!”

“这么说他……”秦药若有所思,“难怪要叮嘱我们。白觞,你要注意言语啊!”

“知道。”他不耐地放下胳膊,露出略有些苍白的一张少年脸庞。他身材瘦削,仿佛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长个上,下巴都是尖尖的,唯那双眼大大的,睫毛浓长,顾盼都是灵动。嘴唇薄薄,好似要昭示天下说它的主人天生就会说刻薄话。

“那么,你们称呼他什么?”衣衣问秦药。

秦药含笑道:“白觞叫他师兄,我呢叫他玉弓。好像他自己有时候也这么称呼自己嘛。”

“他那是炫耀!打了两次胜仗,皇帝拜给了一个玉弓将军的名号,还就天天用上了!不过是西南二国市井之语!”司徒白觞甩甩袖子。

“好,你这番话待会我就转述给他。”秦药吹着手上碗里的药汤,漫不经心地道。

“呃……”司徒白觞噎住了。

“怎么了?”秦药瞥他一眼。

“我去读书!”他打开隔扇门,匆匆跑出去了。

“明明又敬又怕,还老口是心非。”秦药笑眯眯地把药汤递给衣衣,“喝了吧,目前先改善体寒,过几天我父亲才回来,你就将就先用白觞的方子吧。”

“是他的方子?”衣衣问。

“是啊,嘴巴虽然坏,但是论用药,除了我父亲就是他了。”秦药又取了一叠衣服过来,“你比我骨架小些,我的衣服应该都可以穿。那玉弓也真是的,一路上也不晓得给你多买两身秋冬衣服。你自己的两身,加上我的,也够平日换洗了,还好。”

“谢谢秦药姐。”衣衣捧着药碗看着她。

“要谢我容易。”她用手支了下巴,靠在床侧也看着衣衣,“玉弓说你会弹琴,那你跟白觞同奏,等你再好些了,晚上我们小聚吧!”

司徒白觞脸上带着极度不悦的神情,手里捏着一管琴箫。

衣衣看到他湿漉漉的长发,和旁边硬拽着他袖子的秦药,就基本猜到了他不悦的原因。

“说好了今天晚上给我伴奏的,你这会洗什么澡!”秦药在他脑袋上一阵爆栗,“小白觞,你是故意的!”

司徒白觞不吭气,使劲甩开秦药的拉扯,斜睨了一眼坐在琴后的衣衣,又看了看一旁低头喝茶的玉弓,毫不犹豫地走去玉弓旁边。

这是一座水潭边由竹子细密扎成的凉亭。枝叶未曾被删净,留下几片在夜风里拂动。亭子里铺了竹簟,摆了一张琴桌,一张茶桌。玉弓将军盘腿坐在茶桌旁,目光垂落,不知道在思忖什么。秦药把人都安排齐了,叉着腰站在亭外潭水畔,身后是一大片老菡萏。她显得十分满意,对着衣衣扬扬下巴:“衣衣,什么曲子好?”

看到秦药晚间换了一身碧绿的轻罗碎纱舞衣出来,衣衣就恍然明白了几分。那种窄袖纤长露颈收腰的衣裳她在樱桃阁见了许多次了,她们称之为舞裙。秦药身材高挑,苗条婀娜,穿这件衣裳站在微风里,美胜仙谪。她是要跳舞啊。衣衣瞟了一眼另外两位男性。一个继续垂着头想他的事,一个正满脸不待见瞪着秦药,时不时甩甩半干的长发。

“呃,秦药姐,我会的曲子不多。要不就先从《良宵引》开始吧?”衣衣回答她。

“好吧!你先热热身。”秦药拍拍手,“小白,小白!你会这个曲子吧?”

“不会!”司徒白觞回答。

“哦?”秦药美眸一黯,“原来你不会啊。我记得某个人去年还吹过这个曲子,并且记在练习簿上。”

司徒白觞转而瞪了衣衣一眼,把萧拿起来送到嘴边。

“嗯。想起来就好。”秦药跺跺脚,似乎怕地不够平似的,“姐姐我可是做了糯米糍在厨房里搁着。”

司徒白觞双眼一扬,眨了两下。

“一、二、三、起!”秦药笑眯眯地倒计时。

衣衣坐直身体,开始抚琴。

秋澄夜寂,云淡月明,槛外舞斜清影。三山落叶不见,唯有鸣琴声声。

司徒白觞的琴箫吹得轻悠绵长,衣衣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不由牵起笑意。她只与爹爹琴箫合奏过,爹爹的箫是洞箫,那时气度又是不同。这位年轻的斫轮老手半闭着眼睛,似乎老大不情愿看亭外起舞的秦药似的,但吹奏的神情又那般专注,不失任何一个音符。

只看他这一眼,衣衣因为稍微走了神,险些勾错了弦,将落未落,赶紧纠正。

玉弓立即抬起脸来,回顾衣衣右手。

他一定听出来了,尽管她补救得还算及时。衣衣不再抬头了,认认真真把曲子弹完。

“真是清雅。”秦药原地转了一圈,“也就是老爹不在,我能享受这么一场。为什么当舞姬会让老爹气成那样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爱跳舞呢?”

“那你干什么不去烟州住下算了,那里适合爱跳舞的女人。”司徒白觞伸手倒了茶来喝。

“死小子,我决定跳一晚上!”秦药继续叉着腰,得意地望着他。

司徒白觞立刻爬起来:“我困了。”

“才什么时辰你就困了,不许走!”她跑上来按住他。

结果就是衣衣和司徒白觞继续合奏,一曲《神人畅》又一曲《梅花三弄》。秦药灵巧的身子舞得好似一枝杨柳,发梢飞扬,媚眼如丝。

衣衣把有些僵了的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搓了搓,望着秦药有些意犹未尽的神情,微笑。

“糯米糍拿来!”司徒白觞朝着秦药一伸手。

“再来一曲嘛。”秦药把指尖点他肩头,“小白,就一曲。”

“我不要!”他意欲起身。

这时玉弓将军比司徒白觞还早站起,绕过茶桌,走到衣衣身边:“你坐那边去。”

这是他今晚第一句话。衣衣一怔,仰头看着他,又去看秦药。

秦药仿佛头疼似的,把本来指点司徒白觞的指头抵住自己太阳穴,嘟着嘴并未说话。

玉弓将军倾下身,拉起衣衣的手。她的手意料之中地冰凉。他拉起她,推到一旁。继而自己坐到琴后,道:“坐我位置上去。我来跟白觞合奏。”

“真的吗?”白觞头发已经全干了,在夜色里衬得一张尖尖脸儿更加白润,却又透着兴奋的绯色,“师兄要弹什么?”

“秦药舞了半天软腰垂柳的,换个剑舞如何?”玉弓将军垂着眼眸道。

秦药应了一声,走上亭子,伸手去抽了玉弓放在席上的剑,握着走到外头。

衣衣静静在席上玉弓将军原来待的位置坐了。

“《秦王破阵乐》可好?”将军似是不经意,把左手名指的指尖就落在琴弦那已经黯淡的一抹血迹上。衣衣顺着他的手,一直看到他脸上,当然,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师兄,那不是琴曲啊。”白觞举着萧又放下。

玉弓将军轻轻笑:“自己玩嘛。试试看?”

“……好!”白觞猛点头。

衣衣看着司徒白觞“万事不过大脑只要你说就好”的表情,觉得很好笑。

可是当琴声由泠泠变成铮铮,刚才在她手下柔顺悠长的音符都仿佛换了材质,被安在了刀枪剑戟梢头的时候,衣衣凝结了笑意。

她记得,在青鳌山玉弓军大营的大帐外,听过一曲杀伐之气隐隐的《酒狂》。那已经是大半年之前的事。

琴箫有些跟不上琴声的苍劲了。但白觞很镇定地在协调。

秦药舞的剑,在风里殷殷鸣响。她的身姿融了刚硬,眼神多了凛冽。衣衣这时才注意到,其实秦药的目光一直都有一个焦点,带着感情的焦点。那感情,又跟白觞的敬慕不一样。方才她抚琴,并未有空看到。也就是说,其实那些娉婷袅袅,芙蓉水蛇,都是在给固定的目标欣赏。

这不****的事。衣衣心里清楚。可是她的手还是变得更凉了。

玉弓将军是不是第一次尝试弹奏这种钟磬之乐,她不晓得。可是他似乎都没什么犹豫,更看不出纰漏。甚至他有节奏地用着大撮小撮模仿编钟大曲的气势,都听得叫人振奋不已,不愿去计较二者阵势的巨大差异。白觞似乎也兴奋起来,吹得两颊都有了明显红晕,脑袋微微晃动,惹得那两团红晕在几盏明灯下如火跳跃。

而夜色就这样一点点浓稠起来,山林瑟瑟环抱之中,秋意逐渐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