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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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自在彩云西

第二天衣衣在竹林骤雨洒落般的风响中醒来,看看日头,已经接近中午。清风吹透竹篱木阁楼,带着水潭潮湿气味。

她起身穿衣,在木质地板上走动几步去取水洗漱。然后听得门外轻咳。衣衣迅速地洗了脸,拿盐与柳枝刷了牙齿,拢了长发便推开门。在阁楼的最下一级台阶上,司徒白觞笼着袖子,踏着木屐,正来回踱步。

“司徒公子。”衣衣唤他,“你找我吗?”

司徒白觞抬起头。他的脸在阳光底下显得温润了不少,因为逆光眯了眼睛,回答道:“秦药让我来给你瞧瞧。”

“请进来吧,那里风大。”衣衣让开门。

他略迟疑,终是保持笼着袖子的姿势慢悠悠走上来,进屋。

衣衣请他在席上坐了,搬了小桌过来,让他把脉。司徒白觞盯着衣衣半晌,直到她把袖子撸起来,手腕探到他眼睛底下,方才收回目光。他伸出手来,把她的胳膊略移了移,找到顺势的位置,便将手指轻轻搭上她手腕去。

司徒白觞的手不像他的脸白洁如玉,带着一点弱不禁风的意味。他的手瘦骨嶙峋,青筋隐隐,伤疤点点,几处甚至可以看到被腐蚀的痕迹,指尖也有薄薄的茧子,带着凉意。单看手,并不属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衣衣低着头只顾观察司徒白觞的手,未注意到司徒白觞已经把刚才阖上的双眼睁开,也正盯着她瞧。瞧了一会,又把眼睛阖上。

“好了。”他放开手,“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无梦,一直到刚才。”衣衣回答。

他并不看她,又自顾把袖子笼起,目光抛落门外。仿佛只留了一张嘴在这里与她说话。“手脚还发麻否?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还暖不起来?”

“不麻了。只是……”她也把目光撇开,“下腹还总是凉凉的。”

“哦。”他敷衍一般应声,“接着吃药,我稍微改一下方。”说罢起身,“我走了。”

“慢走,多谢。”衣衣起身送他。

司徒白觞走到门口,又停下来,道:“师父明日回来。他知道你来了,所以会提早几日返回。”

“霜露道人?”衣衣问。

“唔。然后我就不用再管你了。”他丢了这句话,又晃晃荡荡下阁楼去了,似乎卸下了多大的重担。

可是他今天够奇怪,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一点尖锐的嘲讽也没,甚至一个瞪人的表情也没。衣衣站在门外很久,耸耸肩,回屋去。

“什么?我让他去瞧你?”秦药跟衣衣一起吃午餐,听闻衣衣说方才事情,摇摇筷子,“你少听他胡说八道,我昨晚累死了回去就睡了,跟你差不多时候起来的,我怎么会让他去瞧你病。我告诉你啊,那小子说话你要绕个弯来听……”她突然眼底一忽闪,“嘘——他来啦。”

玉弓将军在前,司徒白觞随后,进了被两女子当饭堂的敞屋,司徒白觞立刻皱眉,玉弓将军只是看看衣衣,转身往窗边书架去了。

“烂泥扶不上墙,吃饭在书堂,成何体统!”白觞嘟囔着从二人身边走过。

秦药低声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俩来看书你们吃饭我很生气。因为他体质只能吃最清淡的食物,而玉弓一直陪他吃清汤寡水来着。”

衣衣看着菜碟里的酱牛肉和炒鸡蛋,不由一笑。

司徒白觞并没听清秦药说话,或者是根本不屑听,只拿了书本小心翼翼问玉弓将军:“师兄,这册书中,有详细列述盛德之谓,你觉得如何?”

秦药继续低声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师兄,我连这等晦涩之书也尽读了,我已经比以前厉害多了吧?”

这句话说得声音稍大,仿佛刻意让司徒白觞听见。司徒白觞的侧脸上显露出神奇的忽青忽红的色彩变化。玉弓将军从他颤抖的手上把书接过去,平静道:“白觞,太晦涩的经书现在不忙读。学些入世致用的,你不是说要给我当军师么。”

“师兄,师父回来后,我可以跟你一起听课么?我现在已经开始学兵法了。”司徒白觞抬头期期艾艾。

秦药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师兄,师父回来以后,屋子不够,我可以像小时候一样跟你一起睡觉么?我现在已经不尿床了。”

“秦药!!!”司徒白觞的脸彻底青了,甩着袖子冲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恼羞成怒了我要揍你。”秦药微笑着看着他伸向自己领口的爪子。

爪子距离领口一寸,猛然停下。司徒白觞闭眼,深吸一口气,起身。

“白觞,你的师兄现在不再是陪你玩耍的小公子了。他是独当一面的男人了,男人不跟小男孩睡觉,只与自己的女人睡。”秦药笑眯眯看着他僵硬的脸,“要不,姐姐陪你?”

“秦药!你知不知道遮拦禁忌的,知不知道羞耻的?”司徒白觞咬着牙道,“等师父回来,我一定原话学给他,让你好看!”

“好啊。那我就原事告诉他,你去年冬日里……”没等秦药说完,司徒白觞猛地伸手捂住她嘴。衣衣只听见一串乌噜乌噜的含混话语。司徒白觞的脸已经由青变白了。秦药恼地去掰他死命扣着自己嘴巴的手,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松,两个人纠结到一处,互相较劲,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衣衣忍着笑,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扭脸看向玉弓将军时,发现他兀自不动倚着书架,借着窗外的阳光看书,对正在发生的内斗事件充耳不闻。斜逆光,窗外园圃竹林,有的是秋风带不走的碧绿苍翠,映着他淡青色的衣衫。衣衣想起去年那道逆着光骑在马上号令全军的身影。那时他多冷漠,多无情。现在他仍然不常说话,可是会问冷暖,会不动声色地改善她的生活,并且秦药告诉衣衣,说他打算在这里留一个月,直到衣衣熟悉这里。可是他本人并未向她吐露一个字,仿佛只是在顺其自然。

所谓初云山,是方圆一百多里的几个山丘的统称。一大片竹林处在几座山丘环抱的水潭四周生长。水潭名为菡萏塘。几人生活的所在——竹坞,便依塘而建,包括东侧一片苗圃和菜园,中间木廊连接的一大三小三间房舍以及半架水上的两间阁楼,再有就是西侧竹亭柴房地窖。大敞屋用来当课堂和活动之所,三间小房舍分别是书库以及两间卧房,一间是霜露道人的,现在玉弓暂用,另一间是司徒的。秦药与衣衣,各自睡一间阁楼,不与男性同。衣衣的阁楼门朝东南,秦药的朝西南,并不同门入,但二者在上面又有平台连通。如果霜露道人回来,玉弓就必须搬离他的卧室。这是司徒白觞所期待的事情。——当然,全都是秦药说的。

“我去提水。”衣衣对忙着擦洗敞屋来不及应声的秦药说完,便提着两只水桶走出敞屋,穿了鞋,取了立在廊柱旁的扁担,挂好桶向泉水走去。

菡萏塘上又飘荡着雾气了。秦药说这是人为的阵法,并非自然之故。所起的作用是挡住一些闯入竹坞的不速之客。衣衣当时问她如果来的人只有一个,是不是就没法下棋兼顾走步了?秦药回答说,从来人进入初云山境起,是几个人就已经在竹坞掌握之内了。这一次针对为数二人的阵法,是司徒白觞一手布上的,对玉弓来说并非难事,可是衣衣没能经受住最后的诱导,落入了菡萏塘的寒水里。好在玉弓下完最后一子就已经迅速跟上,还来得及把她救起,不然她一命是否可存,实在难说。为此,司徒白觞后来被秦药数落了一个时辰。

冷泉潺潺,流水注入菡萏塘。衣衣把两只桶都接满清水,扛了扁担往回走。走不多远,她瞥见潭上雾气疾速旋转,不似常态。

倏忽之间,雾气又已经开始散了。一条笔直的黑白石头组成的小路浮出水面。从深潭的那一边,有吱吱扭扭的木头滚轮声碾过石路,朝着衣衣行进而来。逐渐变薄的清雾之中,出现一高一矮两道影子。

她站住,注视着缓慢靠近的彼方。

这时身旁脚步踩得潭沙响动,她侧过头去,看到玉弓将军走来,肃立一旁。他双眼注视即将靠岸的身影,继而主动迎上前去。

身影穿过雾气,离开黑白石路,登上岸来。乃是一具木头轮椅上一位长髯稀发的老者,与后面推着他的一位姑娘。老者须眉花白,青布粗袍,抬眼把目光在衣衣身上停了一停,转向玉弓,微微笑道:“小子。”

“师父。”玉弓拜道,“我还以为你晚些才到。”

“所以你并不是出来等待为师的?”老者便问。

“看书久了,出来透气。”他不卑不亢回答。

“呵呵。”老者也不多言,转头看向后面的衣衣,“龙家姑娘,好久不见。”

衣衣心下知道这便是霜露道人罢。放下扁担,走过去施礼。老者待她起身,道:“十年了,你长大了。你父亲本说去年年底来的,只是他突然有事,告诉我你会迟些来。老夫一直在等你。”

“并非晚辈不想早些来拜访,实在身不由己。”衣衣回答。

“她在怪你啊,小子。你这件事做得不漂亮。”老者看着玉弓将军。

“是。”他并不辩驳。

“道人,我并非……”衣衣是想说自己的难处而不是推给他。

“不要称老夫道人。老夫从未真入道门啊,不过会些道家旁门,这名也不过是人家叫惯了的。老夫本名秦鸿复,你父亲与我年相仿,称我秦兄,你便唤我秦伯罢。”他手指叩了叩轮椅扶手,“无雪,去敞屋吧。”

那被唤作无雪的姑娘与衣衣差不多年纪,皮肤白皙,眉眼淡淡,秋香色襦裙,月白披风,一直沉默着观察对面两人,听闻吩咐,便推着轮椅往几间木屋去。玉弓随着走了几步,停下,回身看衣衣道:“耽误了你的病情,的确是我的错。”

“自己都没做到的事,我从不怨念他人。将军多虑了。”衣衣对他一欠身,走到两个水桶旁,把扁担重新扛上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