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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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客去草萋萋(下)

晚间是第二次用药的时候。第一次尝试服用药汤之后,衣衣差点被药剂反应弄得昏过去。好似毒发作时候的至髓疼痛,万千啮咬之外,还有忽冷忽热的交替。整夜不绝,天明方尽,起来衣衫被褥都是湿的。而服汤药第二天还要泡一个时辰的药浴,那个倒是算一种享受。不知道是否错觉,衣衣发现一次服药和药浴之后,自己似乎白皙了一分。不过跟秦药与无雪相比,还是不像一个族类的。

熬药的事,是司徒白觞亲力亲为。他左手握着一卷书,右手扇着药炉里温吞****的火焰。衣衣想要自己来,被他一通话说得晕头转向:“这药是师父从天山北海南岭西洋搜集来的,每一分一厘都错不得,多一下少一下都扇不得,熬的时候还要默念经文,以礼相加,熬药人要天资聪颖深通病理,体质要清衡无念精神宁和……”衣衣实在受不了这些乱七八糟,没等他说完就宣布放弃,转身离开了。

离开之后又无处可去,更无法入睡,于是走到凉亭底下,对着菡萏塘,坐在凉亭的台阶上发呆。中秋快到了,这几年春夏都来得迟,秋意却是早的,夜风沁寒。衣衣曲腿抱上双膝盖,默默坐着,望着漆黑一片的池塘,蔓草里的蟋蟀有一声没一声叫得凄凉。

“坐在这里冷不冷?”亭子里面男人问道。

衣衣听得是玉弓将军问话,却并不如往常起身施礼回答,仍旧充耳不闻地坐着。

他沉默了一刻,走下一阶,弯腰坐到她身旁。“衣衣,你对我有怨气?”他问得温和。

衣衣不看他,却点了一下头。

“为了什么?”

她垂下眼睑,过了半晌,说:“你总是骗我。我讨厌别人骗我。”

“你是说我未曾告诉你为何要带你去樱桃阁的事?”他问。

“不仅仅是这些。包括全部,包括你当初丢下我,隐瞒我的身世,包括你肯保护我惦念我的理由!你也骗过鬼戮,乃至想杀他,还使得鬼戮为此打伤了迅空儿,后来迅空儿死了。你不在乎他们的性命,你只要达到你的目的。”衣衣闭上眼,呼吸深重,“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把我带给今上,郅明皇帝!”

“我要带你给陛下,也早就带去了,何必等一年。”他慢悠悠地回应。

衣衣反诘:“你觉得他们会接受一个我这样的人吗?你是要让我治好病,白白细细地去见他们!”

他闻言却是笑了:“这倒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我怎么没想到。你皮肤正常了,陛下看了高兴,我不仅完成带你回宫的任务,还多了一样人情给陛下。”

“你……”衣衣不明白为什么他现在如此闲情。

“你如今听了师父的讲述,满腔怨愤无处纾解,什么人待你好也是无用。你想发泄也罢,觉得我是个狠人骗子也罢,我自不会跟你计较。但明日之后,收起你的情绪,听师父的话,好好做该做的事。你不是孩子了,衣衣。”他凝视她,说道。

“那今日我说什么你都不介怀,要什么你都答应么?”衣衣终于回应他目光。

他没有上当,只是平淡地回答:“说说看。”

“我想,看你的脸。”衣衣望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他不动声色,问。

“因为我一直都想证实一件事情。”她回答。

他把目光挪开了,看着黑暗的塘水,说:“就那么重要吗?这张脸。”

“不可以吗?”

他缓缓起身,抬手把指尖放在自己面具之上。

时光静止。衣衣屏住了呼吸。

然而玉弓将军只是摸了摸面具,歪一歪头,说:“现在不行。”

衣衣气馁地不再看他,嘟囔一声:“小器。”

他听见了也不以为意,道:“记得我方才跟你说的话。早些回去休息吧,不要染了风寒。”说罢自顾走开了,塘沙在他脚底窸窣作响。

司徒白觞远远立在檐廊底下,看着玉弓离开后独自坐着的衣衣。他手里端着热腾腾汤药,有所思地拿指节在瓷碗边沿敲击出清脆而节奏分明的声音。

翌日清早,因为前夜喝药反应太大,迟睡而起晚了的衣衣匆匆忙忙盥洗更衣,“咚咚”地跑下阁楼去敞屋。半路上园子里站着一个人,她也顾不得细看,跑过去才惊叫一声,止住脚步回身:“马守备?!”

马达兀自一旁松松站了,背着手看着衣衣,也不说话。

“你怎会在这里?呃……你怎么这么些天才赶上来?”衣衣问他。

马达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终是咳嗽一声道:“给将军送马,怕马太累,走得慢了。”

衣衣疑惑地盯着他,又蹙眉绕着他行了一圈,冷不丁在他背后大喊一声:“司徒!”

马达吓了一跳,蹦了一步:“衣衣……”

一声“衣衣”把她气得眯起眼来:“司徒,你在玩什么?”

司徒白觞耸耸肩,把头上易容皮囊拉开拽下来,露出自己的苍白面容,问:“真的那么不像吗?”

“马守备说话是粗声粗气,哪像你,嗓音虽学对了,可娘腔腔的。”衣衣没意识到自己说话越来越像秦药了是正经。

“黑妞,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方才你还不是看我半天,可见易容术我还是能做的!那人我不过今早见了一次,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我做这皮囊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啊。”司徒白觞对衣衣抱怨。

“不止吧,至少一个时辰吧。”衣衣诈他。

司徒白觞闻言脸一粉,支吾道:“还有备料的时间嘛,加起来差不多。”

“不过,你怎么会今早见到马守备?”衣衣转念,问,“他人呢?”

他回答:“走了。天不亮他就来找师兄,师兄便去跟师父说了一会话,立刻收拾行装一起走了。我听了动静起来问师兄,他只是说还会回来,但不知何时。”

衣衣那点微淡的笑容也消失。

他走了。昨夜最后针锋相对的一瞬让她彻夜耿耿,早晨心底尚且记挂,想要看见他,想要知道今天他要如何对她,如何让她“收起情绪”。但他居然就已经走了。

她心里陡然空旷,转头看向雾气疏淡的菡萏塘。塘水宁静深碧,岸边长着苍色荒草,枯黄的颜色已经开始弥散。而那条通往外界的路,隔着池塘竹林,已然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