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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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生地独活处

晚间衣衣抱着檀木盒子,坐在床边发了半夜的呆,最后终于轻轻把盒子放在妆奁台上,没有打开。

第二天早起弄饭,饭桌上商无雪说她打算回家了。

“檀儿还没消息,那细作大约还没送回锦狐门,不必着急的。”秦伯对商无雪说。

秦药跟着点头:“我哥哥做事虽然那——个样子,但是他应了的事还没有不成的,你可以等他办好了再回去,到时有细作转移注意,也省了你娘因你私自出走教训你。”

“待了这些天,也实在叨扰,自己又没什么事做。我早点回去,门下有事也可帮我娘分担些,她身子伤了以后就不大好了。”商无雪勉强笑了一下,“再说,武盟大会就剩下一年多的光景,我们锦狐门上次在兵器谱的排名有落,如今门里一定在忙。”

秦药不再说话,却在桌子底下用手肘捅了捅司徒白觞。他蹙眉咳嗽了一声,表示不满,但还是自顾吃饭,不开口。

商无雪疏淡的眉眼平静得仿佛菡萏塘水,对秦伯说:“道人,后天我便收拾了动身。”

“无雪,你若决心已定,老夫不再留你。但你可随时过来,我们随时欢迎。如果檀儿不曾把事办好,你托信来告知老夫。”秦伯也不强求,说。

“我记得了。”她点头。

“后天?那你今天陪我去一趟山外罢?”秦药三两口吃完碗里粟米粥,对无雪说,“我要到鸿家镇上去,正要找一个伴儿。”

“无事去镇上做什么,跳舞去?”司徒终于开口。

“跳你个头啊!”秦药几乎是下意识给他一个爆栗,“有正经事。”

“喏,你也知道跳舞不是正经事了。”他揉揉脑袋。

“呸!”秦药一脸懒得理你的表情,“跳舞也不是人人跳得!你跳得吗?腰肢灵活又要韵律有感,你以为女人们是不爱跳舞才说那是不正经啊?都是让你们这些男人说的!”

“我就没见谁家好好的女子去当舞姬,你见了?”司徒白觞撇嘴。

“我说小白觞,你也是个俗人了!拿那些三从四德来压我么?人生而爱美,你拦得住么?不信,不信——”她环顾左右,凑到衣衣面前,“喂,衣衣,你喜不喜欢跳舞,跟我学吧?”

司徒嗤笑三声。

衣衣停顿了一下吃饭的动作,发出了此饭开始的第一个声音:“好啊。”

司徒白觞似不相信般看着她刚刚说话的嘴巴。

“怎么样,傻小子!”秦药拍拍手,“你太低估女孩子了,你以为谁都在乎你那些卫道之说?去你的理学哟!”她不顾他难看的表情,又转过去亲热地拉拉无雪说,“你慢慢吃,我去仓房拿些东西我们便走。”

“待会给衣衣讲医需要些生地与独活,白觞你也去仓房,一并取了来。”秦伯一直望着衣衣,嘴里吩咐司徒白觞。

“我去吧,我吃好了。”衣衣赶紧放下碗,跟着起身的秦药一起走。离开的时候,她看见司徒给了她一个怨念般的瞥视。

秦药在柜子里翻腾东西,让屋外射入的苍白光柱里都看得到灰尘狂舞。翻了好久,喜道:“有了!”

只见她翻出的是一只一尺见方的铜盒子,她小心捧着盒子,吹吹上面的土,笑眯眯看着。

“秦姐姐,那是什么?”衣衣问。

“我的宝贝啊。里面有太师父当年送我的一个护身符,这回可以送给无雪了,江湖多艰难,她需要这个。再说还有……”她忽然住了口,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衣衣心底某个角落忽然闪动了一下。

秦药叹了口气,低低说:“我及笄那年,有一个人曾经送我的帔帛,跳舞用的那种。七色的,云纱,美不胜收。忽然就想找出来。”

衣衣心底那闪动的角落黯淡了下来,低头把生地笼进纸包里,回应似的“嗯”了一声。

“我爹不愿意我跳舞,其实并非是因为觉得舞姬低贱。”秦药微笑着抚摩盒子上锈迹斑斑的锁头,“是因为我娘。”

衣衣抬起头来看着她。

秦药对上她疑惑的眼神,笑道:“没什么说不得,我爱跳舞大约就是遗传我娘的。她生前曾是大璟有名的舞姬,但是,她运气不太好,呵呵。她打小就被卖来卖去,因为善舞,最后差点成了青州王御晡的小妾。如果不是遇上我爹,她大概也就那样认命了吧,也许多少同侪还羡慕不得。可她是我娘啊,她在所有王公贵戚的金台上舞动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决定,她要嫁给一个不一样的男人。”她凝神一刻,说,“我能体会她的心。因为我也想。我也想嫁给纵使失了性命,拼了万事,也值得的那样一个男人。”

“那,秦伯的腿,是因为秦伯母的缘故才这样的吗?”衣衣终于可以问这个问题了。

“不完全是。主要是为了先皇,”秦药垂下眼睑,开始利索地把翻出来的东西都归位,“我不太清楚我爹和先皇到底什么样关系,但他是因为朝中的倾轧被人弄成这样的。我娘也在其中,他们当时从悬崖上跳下来,我娘先跳,我爹去救。后来我娘伤重不治,我爹跌断了脚上骨头,太重,接不好了。”

“你也不曾问过秦伯,他以前在朝中的事情么?”衣衣问。

“我不感兴趣,也不想追忆。”秦药回答,“我也知道我爹在跟你说他们过去的事,他并不愿告诉我,我也不稀罕听。人要朝前看,花太多功夫在过去,是浪费时光。”

衣衣点点头,把两个纸包都包好。

“不过我倒可以告诉你——”秦药突然又一脸坏笑,“小白觞的过去。”

“司徒?”

“他是我爹捡来的,不,应该说是买来的。”秦药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地回忆说,“那时候他五岁,被贩子卖了三回,后来跟着一个骗子在澍阳街上行骗,那骗子每日放他出去骗人家吃喝钱财,拿了东西回来交给他,若是没得交就毒打。小小年纪一身的疮疖,又瘦弱,发着热就倒在酒楼底下。外头下着雨,酒楼的伙计把他挪到远处墙根底下避晦气,我爹刚好在楼里吃酒,就下去看他。准备救走的时候那老骗子就冲出来了,我爹本来想教训他一顿的,可是白觞那时候已经快过去了,他就给了那胡搅蛮缠的老骗子十两银子,买下了白觞。在澍阳治好了他身上病发现心上还有病:因为跟着那贼老骗子的缘故,他特别爱撒谎,是随口就来,不由自主的那种,怎么都改不掉。我爹就留他在身边教导,后又带了回到竹坞来。慢慢发觉他聪颖超人,读书过目不忘,又极其擅习医药,初云山境内四里八乡的都知道了竹坞草琴生是少年神医——对啦,草琴生是他自个儿起的号,酸得要死是不是?随便他酸吧,当年以为都救不活的一个小孩子,如今搞不好要继承我爹衣钵了,谁知道天意呢。”她说着话收拾好了东西,回身拿起铜盒子,对衣衣一笑,“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撒谎终于治好了,不像以前听他说话都要费死劲或者给气死。只是身体一贯不强,怕是难以根治了。你别跟他扯这些,他不爱听的,知道是我说的,非找我打架不可。”

“嗯,我晓得。”衣衣也笑。

“话说,云把总送来的礼,你看了没?”秦药问。

“我……还没打开。”

“等生辰那天?”

衣衣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嗯……应该是吧。”

秦药拍拍手上灰:“你还真耐得住。好吧,我收拾好了。”

衣衣回答:“我也找好药了,我们走吧。”

秦药点头,伸出手指着她手上的纸包,说:“生地,独活——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外,还要忍得住孤单寂寞。我常常觉得药材的名字玄妙。”

衣衣把药抓在掌心里,“是,我也这么觉得。”

取了药走进敞屋,衣衣看见司徒白觞一个人端端坐在里面读书。

“秦伯呢?无雪呢?”衣衣把药包放下。

“师父在塘边,有人过来。商无雪在厨房洗碗。”他懒懒回答。

“你怎么让她自己去洗碗?”衣衣抱怨道,“我刚才特地让你们——”随即被他抛来的杀人目光惊得住口。

“特、地、让、我、们,——什么?”他一字一顿盯着她问。

“……没什么!”她心虚,却转而觉得自己没必要心虚,再度抬头看他,发现他仍旧冷冷盯着自己,再度觉得心虚,“秦伯他……外面,什么人?”

“不知道。”他转回身子坐好,继续看书。

衣衣有些不知所措。司徒刚才那神情,以前从来没有过。他虽然刻薄,傲气,偶尔还老神在在的,但一直是一个离不开少年气息的男孩子。但刚才,他的眼神冷峻逼视的样子几乎可以震慑她了。衣衣坐在自己位子上低着头,分不清是她在看书还是书在看她,敞屋里这么安静,几乎可以听到屋顶贴着瓦和茅草掠过的风声。

不过很快救星就来了。

“喂,两位读书人!”秦药在门口掀了一半帘子,“我们出发啦,明天才能回来,今天走太晚了……有什么要带的么?”

司徒白觞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跟书册较劲。

衣衣起身走到夹帘子外头,看见秦药与商无雪穿着披风全副武装的样子。衣衣表示没什么要带的,只说些路上小心的话。

“那你出来做什么?进去烤火跟那个装死人的家伙念书罢。注意不要让他给气到啦!”秦药故意抬高声调,“无雪就已经够倒霉的了。”

屋里仍然没有声音。

商无雪倒是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们走吧,都几时了,还要去邸店取我的马。”

于是两人便从塘上走了。那石头小路已经出来,想是秦伯已经过去了。

未待衣衣决定好是回敞屋跟装死人的家伙念书还是先趁这时候去把午饭的菜择洗下,就看得塘对面两个急匆匆身影过来。

“衣衣,叫白觞出来。”秦伯拐杖走得慢,老远便唤她。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粗布短褐的三十来岁男人。

下一刻白觞已经掀开帘站在衣衣身边,仿佛就一直在帘子那边似的。“师父,有病患?”他看看那个男人。

“小人浑家要生娃,没想着是这时候,动了胎气……稳婆去县里省亲……早产又生不下来,找不到人……镇上来不及也就来、来求仙人救命!”那男人扑腾就跪倒地上,哭得鼻涕眼泪都要糊作一团,他扯了袖子破洞露出来的棉絮,擦着。

秦伯示意司徒白觞去扶起那男子,又说:“衣衣去拿药箱。白觞跟我去五阳村里。”

“是。”衣衣转身刚要走,秦伯忽然叫住她:“等一等。”

她又扭回头。

秦伯手握着拐杖的头部,握紧,然后松开,再度握紧。他对司徒白觞说:“你不要去了。”

司徒白觞一手还扶着在擦眼泪的男子,弯着腰,有些不解地抬起脸看着秦伯。

秦伯则把目光转给衣衣,平静地说:“衣衣,你跟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