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365200000044

第44章 寒梅待时春(下)

中午两人被留在村里吃饭,村长把自家院子腾开,几乎把全村人都装进去。又怕唐突了秦伯和衣衣,好说歹说让两人进了他家堂屋里吃饭,其他人在外头吃。李瑞安顿好妻儿,眼睛湿湿地头一个来给秦伯和衣衣敬酒,敬完了说了些语无伦次的感激话,又眼睛湿湿地出去跟众人敬酒吃饭。村长跟秦伯和衣衣坐一桌,时而点头时而叹息。

“李瑞三十头上才有了孩子,差一点就母子不保,多亏仙人。太不容易太不容易,在下也要敬仙人一杯,仙人勿要推辞!”村长举杯来敬。

秦伯与他碰杯:“绵薄之力,不必挂心。”

“向来这初云山十里八村郎中不过一二个,多少难症苦症是仙人们医治的,多少性命是靠仙人们搭救的,一个谢字,实在难表。”村长又敬。

秦伯微笑,并不推辞,再喝。

“不过向来只见仙人与贵弟子,人称草琴生的那位少年仙人,今日这是……”村长指的是衣衣。

“挚友之女。”秦伯看着衣衣。

村长“哦”了一声,看他神情,也不再多问。这时厨房里来人唤村长去,村长抱歉地道声失陪。秦伯也不在意,看他离去。

衣衣对着碗里的米饭和肉菜,毫无胃口。

“手上起泡了吗?”秦伯问。

衣衣看看他,又低头:“起了……擦了药了。”

“你又有什么疑问?”秦伯捋着胡须,问她。

“秦伯是男人。孕妇是女人。”衣衣闷声道。

秦伯说:“老夫是郎中,孕妇是病患。”

“他们也这么认为么?”

“据老夫数年所知,他们也这么认为。山民淳朴固然,但若要人如此认为,必然要给人以信心,让人付之以信任。若要为医者,这是起码的。”秦伯回答。

“就好像阮籍。”衣衣抬起头,“《世说新语》里有故事说,‘阮公临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是这个道理么?”

“大约是这个道理。”秦伯又笑了。

衣衣又低下头去,许久,说:“生孩子非常辛苦,非常危险。”

“正是。”

“可是,生下来之后,父母那么快乐。众人都那么快乐。”她继续闷闷地。

“正是。”

“孩子呢,他会快乐吗?他在哭。”她说。

“衣衣,每一对真心做父母的,都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孩子的快乐幸福。”秦伯声音郑重起来,“不管那孩子将来如何,母亲怀胎十月,父亲悉心苦守,都是为了孩子顺利降生,在世间无怨无悔地行走一遭。他们未必想不到这世上的苦楚,未必想不到孩子有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但在最初的时候,他们只想要孩子有一个机会,生长的机会。种下一棵种子,让它经历寒冬酷暑,长成植株,等到春光明媚,开出花来。播种之后的路,并不是他们所能掌握。”

“他们,他们不怕么?”

“他们怕什么?他们愿意为自己的骨肉去死,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怕孩子会被人伤害,怕孩子会误入歧途,怕孩子会孤苦无依么?”秦伯慢慢地道,“也许他们只怕一件事:孩子怨恨父母为何生下自己。老夫也为人父,若是药儿对我说她怨恨我和她娘生了她,老夫确实无言以对。”

“秦伯……”衣衣抬起脸,眼里有泪光闪动,“我没有那样想。”

“知道。你是善心善意的孩子,是龙惜年和林薇的女儿,是龙兄弟一手带大的姑娘,老夫不信你是会那样想的人。”秦伯直视她,“但人总有感情的,总有感激和怨愤的,对吗?”

“我……”衣衣仿佛一瞬被看穿所有,无以回答。父亲和母亲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对她讲,可每次听到,心里的波澜依旧。

秦伯并不追问,只拿起筷子吃,给她挟了一块卤肉,说:“快吃吧,还要回竹坞去,天晚了不好走。”

※※※

竹坞后面的师祖墓园里植了两株腊梅。衣衣生日这天,上面的花苞,绽开了一朵。半透明的腊黄色,微微瑟缩着仿佛怕冷似的。秦药第一个发现,拉了衣衣来看。她叹息说商无雪看不到今年的腊梅花了,去年她是第一个发现的。

“都怪那个死白觞!”秦药狠狠地咬牙道,“是他气走无雪的,没心没肺的东西。”

最近司徒白觞跟谁都不太爱说话。应该说从无雪说走那天开始,他就不怎么爱搭理人了。无雪走了以后,他还是那样,每天干些活,吃饭读书,给衣衣配药烧水煎药,偶尔出去。按部就班,毫无情绪。听秦伯讲兵法,他也只与秦伯说话,视衣衣为无物。没了斗嘴对象,秦药抱怨说竹坞多了个活死人,安静得像坟地一样。

但今天是衣衣十四岁生日。晚间,忙了一天的人各自默默会聚到敞屋,烧热火盆,煨了汤水,备了菜肴礼物,为衣衣贺成年。

“你知道我送你什么吗?”秦药把一个四尺来高的包裹搬到衣衣面前。

衣衣有些骇然地看着。

“镜子。”司徒白觞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忽然开口。

“死白觞!你八百年不说话也没见你臭了烂了,今天你怎么就嘴快了!”秦药变了脸色,“我买镜子那天你偷看来着?”

“那么大的东西从镇上搬回来,谁看不见?”司徒白觞闲闲喝着温米酒,“就出去应诊的两个人看不见。”

“秦姐姐,你和无雪去镇上是为了这个?”衣衣瞪大眼睛。

秦药一言不发,“哗”地扯了包裹皮,露出一面亮亮的水银镜。衣衣望着镜子里清晰的自己。

“女孩子大了,要有一面大镜子照着穿衣梳妆。”秦药微笑,“衣衣天生是好看的,如今你病快好了,大镜子我也不怕买给你了。一定要好好打扮自己,将来走道上,人家问这美人儿是谁?我也好得意洋洋告诉人家:这是青鳌山上一溪云!”

“……就算是,那也是一溪乌云。”司徒白觞把豆腐嚼着,说。

“你给我滚出去!”秦药终于发飙了。

秦伯装作透明人在旁许久,终于发话:“白觞,衣衣生辰你心里高兴,老夫理解。但你一下子话又太多,大家无法适应的。”

司徒白觞脸一白。

秦药恍然大悟般,跳起来指着他:“你你你——原来你……”

“药儿。”秦伯也叫住秦药,“坐下,像什么样子。”

司徒白觞瞥了一眼衣衣,一甩手把一本册子丢她怀里。衣衣拿起来看,却是《诸家医理——草琴生作》。

“小白觞的学医笔记!天啦,你什么时候写的?”秦药惊叫,“你自己学医时候都未必这么用心过,留过笔记?”

“因为我聪明,从不需要这种东西。但是有人不一样。”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在说话。

“呸啊!”秦药对他做了鬼脸,转问秦伯,“爹,你呢?”

“秦伯已经给我了。”衣衣笑着说,“是琴谱。很难找的古琴谱集,是……玉弓将军以前用的。”

“老夫弹琴少,留着也无用处。暴殄天物。”秦伯应声。

“他以前用的?”秦药眸子闪了闪,“那,他给你的礼物呢?”

“那个……”衣衣停了停,看见秦药期待的目光,“我忘记了,我这就去拿好了。”

拿来檀木盒子,她在三个人注视之中轻轻打开。丝绒垫子上面,放着一块丝帕。秋香色,织得干净细密,右下角绣了朵蔷薇花,而占了丝帕一半面积的是一首诗:

人生如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寻环,匪席不可卷。

“这个……秦嘉的赠妇诗。‘明镜之鉴’的典故。”司徒白觞歪着头看,“但是,师兄送你这个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