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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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千山绰古猱

黄昏缓缓地临近了。

山中的鸟鸣已经是熟悉的声调。衣衣直起身子,在山顶远眺前方。面前赫然是青鳌山不变的幻境容颜。云雪绵延不见人烟,温柔暮色洒落在将要化尽的积雪上,竟是金光闪闪。

捷报果然传来。在城门打开的第一天,柳落带着伤痛和疲惫昏昏睡去的时候,还拉着衣衣的手不肯松。但衣衣已经去伙房要了几个炊饼,揣在怀里。她替柳落放了帐子,托付了小二,把双鬟改了少年发髻,披了爹爹的斗篷,转身上路了。这一路她走得十分急迫,不仅是由于对爹爹与胡不倾的担忧,也是由于对放下受伤的柳落一人在那驿馆的不安。小二一直做着厚道的事,但爹爹也曾说过,最坚韧是人心,最善变亦是人心。她放不下这颗心。

不论如何,如今衣衣终是抵达了。山中三里不同天,她攀上青鳌山,缩了缩起了一圈鸡皮疙瘩的脖子,在那几间居住了十年的房舍外头立定了脚步。轻云拂过山巅,衣衣却在沁凉彻骨的寒风里嗅到了一种陌生的味道。她蹑手蹑脚绕到了篱笆的另一边,那是她小时与胡不倾玩闹,喜欢藏身的地方。此刻,她蜷身于此,却听得窗户之内,有几个男人低声在交谈。

那显而易见的南蛮之语令衣衣陡然一凛:难道爹爹与胡大哥……

未待她多想,那几个人已然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一共五人,身上皆穿着爹爹与胡大哥的衣衫。原来他们是在这里更换衣装,衣衣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聒噪难懂的南蛮语衣衣只在爹爹口中听过,爹爹会熟练地说四五种方言,南蛮语只是略略会些,但这也足以让此刻的她听出一些词汇端倪。看情形,他们是溃逃的南蛮军士,在山里寻路,绕到这山顶来,顺便在空无一人的房舍里找可用之物,这便急急要接着寻路逃窜去。为首的络腮胡男人还是个校尉上下的人物,挥舞着胳膊指向东边下山的路径。可是似乎遭到了另外两人的反对。

衣衣没有留恋地转身钻进了林莽。她匍匐经过一段枝叶掩映的厚厚落叶层,在雪泥水渗透了棉衣的时候,站起身,从西方的盘山小道下山。她决定去隐泉村。

气喘吁吁地在越来越昏暗的山路上行进,衣衣捡了根树枝作手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忽然听得前方一个男人的厉喝:“前面什么人!站住!”

衣衣一惊,脚下趔趄。赶紧用手杖撑住自己,抬眼向前看去。

一片铮亮闪了过来,却是十几个甲胄士兵挡在路上。脏污的鞋裤绑腿,头盔上弧度舒展的雀尾红缨,腰身间金属摩擦撞击的铿响。是汉军。

衣衣注视着为首的军人严肃打量的眼睛,说道:“我是青鳌山上的住人,我想要到隐泉村去找亲人。”

“隐泉村刚过了一场恶战,正在清理战场,外人不可入内。”那军士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似乎是放了心,“我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敌军败兵?”

“南蛮兵么?”衣衣点了一下头,“我家就有五个。”

“……”那军士眉心一皱,“你家?”

“青鳌山顶房舍,刚才他们还在里头,不知此时是否跑了。我是躲开他们从西路下来的。”衣衣回答。

“多谢。”军士简洁地道,然后回身一挥手,“上山!”

一队军人立刻从雕塑变作活人,纵列鱼贯而上。衣衣拉住要离开的领队:“请问足下,可见到两个男子?一位是青灰棉袍,须发花白,手里有一柄墨色剑的老者;另一位是身材魁梧眉眼浓重的蓝衣青年人。”

那领队军士闻言又停下脚步,反问道:“蓝衣青年人?那人是否额上有一道旧伤?”

“正是!”衣衣赶紧回答,“足下见过他?那老者呢?”

“我们未曾见过老者。不过你说的那位青年人,今日之英勇令我玉弓军亦全军钦佩。乱军阵中只身为将军挡下乌图颢一箭,还砍下了乌图颢的头颅。只是,你需有准备,他伤太重,怕是难保了。”那军士叹了口气,又问,“你是他何人?”

“他是我大哥。”衣衣听得对方所言,胸中一紧,疼痛弥散。

那军士点点头,转而对着已经前行了一段的列队喊:“狼筅手!回来!带这位小兄弟回营见那英雄!”

隐泉村一片死的寂静。静得仿佛隐泉的水都不淌,风也不动。

衣衣跟在那名狼筅手身后,在兵戈隔离的隐泉村外围,看到了被码放的几十具尸首。往前挪步,脚板被硌了一下,她低头抬脚,见一颗沾着血迹的羊骨拐。弯腰捡起那颗羊骨拐,她将它握在手心里。

“报把总!此人乃将军救回的破敌英雄之弟,来此寻亲,是否允许?”狼筅手向一军官行礼。

正给三百总交代行辕安排的玉弓军把总云山闻言回过身来打量衣衣。半晌,问:“胡不倾是你哥哥?”

“是。”衣衣揖手,直起腰注视眼前看似清瘦的男人,“昨日他为我出门下山安排车乘,不料战事突然,我同他失散。”

“唔。”云山对狼筅手道,“你去吧。”

“是!”

“你们也去吧,夜里警醒些。”云山对三名百总点一点头,回身招呼衣衣,“随我来。记住,不要乱出声。”

衣衣唯喏。跟在云山身后,走不过数百米,进了一道辕门。原来玉弓军今晚竟是要在隐泉村旁不远扎营。这么说,此役全捷?

穿过重重军帐篝火,到了一深灰大帐前,衣衣敏感的耳朵听到帐内一曲《酒狂》被弹得似是漫不经心,然而跌跌撞撞的醉意里却夹杂着蓄势杀伐之气,正心中异样,云山说:“在此候着。”

“是。”衣衣回答。

云山便独自掀了帐帘进去了。

衣衣退了一步,让开门口,立在门旁。琴声歇了。她抬头仰望夜色降落,诸星疏淡,太白显现。胡大哥在此,那么,爹爹在哪里呢?

不多时,琴声又起,已然换了《思贤操》。衣衣毫无心思听那不紧不慢的吟猱,这篝火映红的山峦之间充满金属与皮革马粪味道,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十分熟悉,令她胸膛里涌荡起陌生而悬空的疼痛。那把总云山下一秒掀帐出来,对着衣衣一甩头:“跟我来,他在隔壁。”

说是隔壁,却是在深灰大帐斜后,有一座军帐门口大开,三四人出出入入神色紧张。看打扮并非士兵,手里不是端着木盆铜盆就是捧着药函。衣衣与一人擦肩,借着篝火的亮光,正低头看见铜盆里殷红纱布染了半盆水。

军帐里头正中间摆了军铺一张,四围点得灯火通明。几名军医正揣着袖子跟一兵士低声交代什么。

云山没有再往前走,回身对衣衣道:“去吧。”

衣衣望着那军铺上毛毡被褥之中似乎毫无生气的身躯,缓缓走过去。几名军医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云山,都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