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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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夜别寒梦

衣衣俯下身,胡不倾的鼻息微微吹拂到她脸上。而她的眼泪下一刻就滴在了他的胸口,纱布堆积的地方。她把手探进被子里,寻着握住他的指尖,那温热让她心里一晌安然又酸楚,抬起脸对着他轻轻唤:“胡大哥……”

胡不倾没有反应。嘴唇上干燥的硬皮毫无血色光泽,衬得一张原本生机勃勃的脸是从未有过的憔悴。

衣衣贴着他道:“大嫂没有跟我来,她受伤了。胡大哥,你快些好,去接大嫂好不好?”

仍然一片沉默。

衣衣注视他半晌,缓缓地将脸埋入了他血腥气挟裹的被子里,闷声抽泣。

军医们面面相觑。云山做了一个手势,请他们帐外叙话。

衣衣迷迷糊糊听得四围叮铛作响,心中疑惑却是身体沉重无法动弹。直到一只大手抚摩她头顶,高于她的体温让她逐渐清醒过来,睁开惺忪双眼,对上胡不倾微笑的面容。

“胡大哥!”衣衣又惊又喜,呼出声来。

“嘘——”胡不倾吃力地将食指放到她嘴巴前面,“深夜之时,不要喧哗。”

衣衣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是身在何处。

“小丫头,你怎么弄得这副模样?”他无声笑她,“脸上身上都是泥巴,还打扮成小少年不伦不类的……”

衣衣瞅了瞅自己的邋遢样,也笑了。她站直起身时觉得双腿连带腰都又麻又酸,想来趴着睡了也不少时候了。这一站,她背上一条薄衾不期然滑落。

“玉弓将军刚走。”胡不倾说。

玉弓将军?衣衣回身望向门口。灯火昏摇,那一串串吊起来的青铜灯盏在夜风中互相碰撞,正发出鸣铛声响。方才睡梦里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衣衣拾起薄衾,跪在军铺畔,对胡不倾说:“胡大哥,你知道我爹爹……”

“衣——”胡不倾忽然扼住话音,盯着她头上有些歪了的少年髻,改口说,“朝露,我正要与你说这一件事。”

“胡大哥,你从没有叫过我的正名。”衣衣望着他严肃的神情,起伏急促的胸膛,忽而有不祥预感。

“以后,衣衣也该以正名出现在世间了。”胡不倾看她的眼神十分怜惜,一字一句缓缓吐出,“我见到了龙伯,他下山来了。你可以放心,他毫发无损。”

“那他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遇上了一位故人,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办,一时之间,是忙不完的。”他平静回答,“他说临行交代你在宁川等他,让我抽身之后去寻你。只可惜,我如今实在是有心无力。朝露……今日起,你,被托付给玉弓将军。这也是龙伯的意思。”

“什么?”衣衣吃惊,然后疑惑,“我根本不认识他。再说胡大哥你不是还在这里,为什么要把我托付别人?还有,爹爹到底何时回来?”

“朝露,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与你共行一生。与你共行的人,要你自己选。”胡不倾微微抬起颈项,直视她双眸,“记住,过去十年你所经历的日子,是你后半生行进的准备,甚至,是更多人行进的准备。但这条路到底如何走,你可以自己决定。”

“胡大哥,我听不懂。”衣衣摇头,“你是说你们都要离开?”

“是。”胡不倾点了一下头,然后重新躺回枕头。

“我不想跟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衣衣垂下眼睑。

胡不倾过了好一会,才轻轻说:“衣衣,他不是不相干的人。”

“嗯?”

“他,是龙伯的儿子。”

“爹爹的——亲生子?”她张大眼睛。

胡不倾颔首,转过头来再度看着她。衣衣见他平日熠熠的双目,此刻蒙着未知的阴霾。他说:“龙伯只是不预料,事情来得这样快。他本是想要给你医好身上的毒症,明年做了笄礼再仔细安排的,并非不为你着想。你跟随玉弓将军,他必会好好待你,等你成年,是走是留,他也答应过不加干涉。你的包裹里有龙伯手书的信函,一定要好好保存,将来有一****面临难以抉择的重大时刻,你可以打开它。”

“那信和包裹现在还在宁川。啊,胡大哥!”衣衣急急说,“大嫂她伤了腿,我留了她一个人在驿馆,我要赶紧回去看她。你……你几时去接她?”

胡不倾不回答,却笑了,笑得眼底泛起了盈光,伸手颤巍巍想要摸她的头发,却在半途一阵痉挛,眉心一耸,忽地呕出鲜血来。

“胡大哥!”衣衣跳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捂那汩汩。

胡不倾挡开她的手,回身在枕头下一摸,递给衣衣:“我的随身短剑。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龙伯送给我的。你拿去给柳落。”

衣衣看着血淋漓地沾了剑鞘,微微有些发抖。胡不倾却无比温和地看着她,仿佛现在满口满脸血的人不是他。衣衣伸出双手接过短剑,然后说:“胡大哥,我最后还有一个要求。”

“说。”

“你让我掀开被子,看看你的伤。”她指着自始至终未曾移动分毫的他的躯干,说。

“不行。”他的回答也很干脆。

衣衣已然伸出手,想要去抓那被角。胡不倾牵住她的手腕,迅速,却强弩之末般无力,他几乎是请求的口吻:“衣衣,不要看。”

衣衣的指尖距离被子一寸,姿势就这样保持了不知道多久,她低低道:“我晓得了,大哥。”

“听话。”胡不倾松开了手指,喘息用了一会才平复,“你去外头吧,玉弓将军在待你我叙完话,好为你安排。我累了,想歇息。”

“大哥,你从来都没有骗过我。你告诉我,你的离开,和爹爹的是不是一种?还是说,其实你们都……”衣衣咬着下嘴唇,不敢碰那余下的几个字。

“龙伯安然无恙,这是真的。至于我,要看上天造化。我保护龙伯的儿子,是我的责任,尽责而终,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直直望着军帐的顶,最后变成了自语。

“大嫂还在等你。”衣衣说。

胡不倾的神情没有改变,回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她也会知道。衣衣,你去吧。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嗯。”衣衣退后一步,“晚些,我再来看你。”然后转身向帐外走去。

掀开的帐帘放进了山谷之中清冽的寒风,吹得那帐中悬空的青铜灯盏互相碰撞得愈发频繁,仿佛无数的远钟在次第敲响。

“……龙——朝——露。”衣衣离开之后,独自一人的胡不倾突然对着空气,艰难地说了三个字。

“出来了,快快,进帐去!”守在军帐外的一圈军医见衣衣出来,立刻钻进了军帐。

衣衣见云山也站在外头,上前行礼:“把总。胡大哥他到底伤得如何?”

云山盯着她看了半晌,反问:“你不知道?”

衣衣冷着脸摇头。

“他是求将军擢人配了强药服了,才撑得与你说话这些时候的。一个人,双腿没了,躯干前后刀伤无数,你说伤得如何?”云山语气镇定,眼神却是凝重的。

衣衣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手里沾染了胡不倾血液的短剑。

这时,军帐里冲出满头大汗军医一名,对着云山道:“药力已过。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