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邱宅已经是掌灯时分。昏蓝夜幕缓缓垂落,城里燃起万家灯火。
吃了晚饭,秦檀没有再出去,把衣衣送回厢房,让她安寝之后就往东院去。走到天井八角琉璃井边上,就看见一个人影绰绰立在那里,安静地,笔直地。
“负坤,什么事?”秦檀开口。
“公子,负坤有一事不明。”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躬身。
“但说无妨。”
“今日早晨,看到公子教衣衣姑娘练剑。”他抬起脸来,“是否因为昨夜我让姑娘受了惊吓,公子觉得不堪用呢?负坤自认确实有失职之处,待到那贼人揭瓦窥探时候才发觉。”
“负坤。你既然看到衣衣练剑,那你说说她练得如何?”秦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头望着星光,问。
“那……”他想了想,说,“一言以蔽之,刚刚入门。想来是与她之前就多少有功底有关。”
“她有功底,就说明习武不是今天开始的事。你明白了么?”秦檀说。
负坤一怔,继而松了口气般,说:“是我多想了。谢公子信任。”
“你在这里已经近四年,应当知道我疑人不用的习惯。此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你且说说,你觉得衣衣习武,有几成希望?”秦檀依旧看天,慢条斯理道。
负坤思忖了一晌,道:“虽然年纪不算最好时候,肯用功的话,不是没有希望的。但关键在于,公子想让她达到什么地步呢?”
秦檀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逐渐浓稠的夜色都吸入肺中似的,说:“我要……她能天人之下,凡人之上。”
负坤简直傻掉了,噎得咳嗽了一下,说:“公,公子,你不是说笑的?”
秦檀回过头来,双眼里映着闪烁的星光,透出黑暗里的狡黠,微笑道:“的确近乎说笑。但我想试试看,让这个丫头的功夫能不在你兄弟之下。”
※※※
翌日。鸡鸣声还没完全叫醒这城中人,衣衣就睡眼惺忪地起身了。原因是院子里响动太大。
她稍稍拾掇一下自己,绾了头发推门出去,看见负坤正搬着一堆木桩子在院里摆放。负乾则指挥着宅里仆人在往木桩下灌水。仔细看那木桩四围都拿青砖筑起了围栏,生生灌成了一尺多深的浅水池子。这还不算完,灌完水,几个男仆拿着两只竹篓往水里倒着什么活物。衣衣定睛一瞧,发现是蚂蟥。
负坤看见呆立着的衣衣,便停下手里活过来,道:“姑娘起来了。公子说叫姑娘起身后去先吃饭,他在水榭小厅等。”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衣衣看到一只蚂蟥正挣扎着往缠了麻绳的木桩上爬。
“这个公子待会会同姑娘解释。小的不便多言。”负坤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使得他还算得上眉清目秀的脸变得很有些可憎。
衣衣没有再说什么,拂袖转身往水榭走。
秦檀正手里握着一卷书细读。身边是摆着镇澜小吃的春台。今天的早饭是豆腐鱼卷,虾油胡瓜,粳米粥。但是大步进门来的衣衣显然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带风走到他面前:“秦大哥。”
“吃饭。”他头也不抬,干脆利落。
“你在我院里摆那些做什么?”她问。
秦檀依旧看书,不冷不热道:“教你走步。”
“走桩么?可是为什么要砌池子,为什么要放蚂蟥进去?”她接着问,“昨日不是这样的。”
秦檀终于放下书,把眼睛抬起来看她,说:“还要不要学?”
“……要。”衣衣在他眼里读不到笑意,却下意识回答。
他又将书拿起,道:“那就吃饭。”
衣衣在桌旁坐下,拿起筷子。
“今天起,你不能起得比我晚了。我起身要看到你站在那些木桩上头。我睡时要听你把这要诀全部背熟。”他推过一叠纸稿。
衣衣看到首页“珑光剑法”四个字,墨迹甚至都还没干透呢。“珑光是我用的剑,可是怎么会有珑光剑法这种……”
“它叫什么都无所谓。你全部记下就是了。记完以后烧掉。”秦檀越过书卷的顶端望着她,“仅只为你而存,你会了,它也就不必再在世上。你要是学不会,它也无再存的必要。我们还会在此停留十日,你要抓紧了。”
秦檀是认真的。衣衣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把无数的为什么连同早饭一起咽进肚子里,不再多问。一月相处,她已经了解秦檀是什么待人方式。他即便永远是一张好好先生的面孔,也另有锐利严肃不可接近的一面。就好比他对饮食挑剔之苛一路曾让她大开眼界,但在非以食为主的餐桌上,他从来不会批评食物。他是会泾渭分明对待事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