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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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怀思千万里(下)

回到陈宅,陈弈便又开始病恹恹说身体不爽,走路走累了要回房休息。衣衣没揭穿他刚才毫无倦色步履正常,因为现在他显然心情不好。不过陈弈仍是先领着衣衣穿过回廊到了后园,一片兰草和淡竹掩映的小路尽头,厢房在望。

“你应该喜欢这清净地方。”陈弈对她说,“就这里吧,我叫人派两个婢女给你。别对我说你不用,这是我家,你用得着的。”说着又无奈地看着门庭虚掩的厢房,“我可是从来不做这等事的,你面子大得很。”

衣衣便漠然摸摸自己脸。

“呵呵,”陈弈干笑一声,“你不要调皮。秦檀回来了我会知会你,渴了饿了叫婢女伺候——唉,人真是比禽兽花草都闹心。”说着,他却侧身抱肘,斜睨着她琢磨了半晌,“就偏偏有人爱自找闹心。”

“陈公子是说谁?”衣衣反斜睨。

他摆出个大大的毫无愉悦的夸张笑脸,然后转身,边走边说:“我自己!”

两个婢女一个略大些,另一个有些稚气未脱。仿佛是因为不知道衣衣的所需,所以干脆弄了两个不一样的来任君挑选似的。但不论年长还是年幼,都一样麻利,聪明。似乎遵循着一种既有的规则,她们不需吩咐地操办一切,熏香,扫床,摆饭,在浴房烧好热水,收去脏衣物,直到戌时。

衣衣把短剑解下来,握在手里。上面镀银鎏金,神兽环绕,剑柄上甚至还有三颗绿豆大小的红宝石,红得仿佛浸染了胡不倾那一年淋漓的鲜血,无法褪去。以前衣衣总觉得它华丽得不像是胡不倾的东西。胡不倾总是布衣草鞋,偶尔换了件茧绸衣裳布履庶巾进城去,都让她觉得稀奇。可是现在她晓得,胡不倾的确是会用这种武器的人。他的人她熟悉之极,但他的生活她实在知之甚少。而爹爹……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窸窣。衣衣抬起头,看见烛影之外,窗户上依稀的晃动。

“衣衣。”秦檀在外面轻声唤。

她打开门让进他来。秦檀气定神闲先环顾屋里一圈,然后问:“外面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衣衣刚想说是婢女,秦檀却举起一根发簪。纯金,嵌了白玉梅花,精巧至极。

“她在外面窥探,我就……”他笑得带点诡异和坏意,“她吓跑了,我顺手摘了这个,可以拿去问陈弈。”

“不用问了。”陈弈忽然从门外闪现,一脸厌倦的表情,“我的宠妾。她以为这里住的是我的新宠,来打个招呼。”

衣衣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那两个婢女操持屋里那么轻车熟路了。

“那就是在下多有得罪了。”秦檀马上把簪子送上。

陈弈接过簪子,并没改变表情,说:“她是太主送来的……我倒不介意她认为龙姑娘是来争宠的。”

衣衣与秦檀都望着他。陈弈捻着手里的簪子:“不过秦公子,你若吓坏她,我可麻烦。”

“实非故意,罪过罪过。”秦檀作揖。

陈弈低着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一转言道:“方才云参将派人来过。”

“难怪陈公子会来这里,你也知道了?”秦檀直起身看着他。

“有些意外。”陈弈转向衣衣,“要带龙姑娘去?”

秦檀点点头。

“也好。三言两语也难说清的事,走一步讲一步吧。我去知会人备车,你们坐我的车去,掩人耳目,且也快些。”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去哪?”衣衣抬头望着秦檀。

秦檀歪着头,回望她的时候,那眼里的倦怠让她不安起来。

※※※

结果最后两人抵达的地方,是白天来过的玉弓将军府。夜里的京师并无宵禁,路旁摊铺的灯火还星星点点亮着,四下里一片昏暗。

云山领着二人进了府内,径直向后院厢房中的一间。门前守着五六个兵士,轻甲带刃,一副警戒神情。云山推开门,让两人看见一片烛火光明。

房内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抱着一只药箱满脸愁容。旁边立着的丫鬟模样少女身材高挑,面容不似中原女子,但也是一副焦虑样子。旁边落着垂幔,内室看不清晰。

“俞兄,什么毒?”云山问那男子。

中年男子便回答:“恕俞某无能,竟不能辨认……”说着极为懊恼地回望内室一眼,“看这症状,却竟然有几分像传言里的——”然后他略有些迟疑地看着眼前几位。

云山道:“但说无妨,俞兄,这里都不是生人。”

“大篧丹。”他终于吐出三个字,“只听闻过症状,未曾见识过。俞某亦不敢定论。如果果真是那奇毒,那便是宫中太医院最好御医也回天乏术。”

秦檀与云山对视一眼。

衣衣脸色苍白,说:“又是她。”

“衣衣,”秦檀靠近她,“你可以吗?”

司徒白觞在分别时,给过她一份自己写的大篧丹解毒方子,她早已烂熟于心。“中毒的是谁?”她问。

“漠北祜族熙丹公主的女儿,九川郡主牒云娜。”秦檀回答,“衣衣,你先救她,我们再说,好不好?”

衣衣没有作声,便去分开垂幔,进了内室,只闻得一阵辛辣和臭味交织,见床上躺着一位姑娘。她头发深褐微曲,圆脸单眼皮,通身模样仿佛不是汉人。身上衣衫褪了一半,用薄被盖着,正在昏睡。自额头到足上,都有暗黄色的斑坑,有的已经中间鼓起,裂口,流出恶臭丝丝的带毒脓水。她必然是吃了什么药物才睡过去,便是如此,也蹙着眉头,苦痛形状。衣衣细细检查她一番,又摸了脉,看了瞳孔,舌苔和阴部,便再盖上被子,退身出了内室。秦檀与云山都颇有期待,衣衣向俞郎中讨了纸笔,写下药方服法,递给云山。

“我立刻去配。”云山扫视药方,点了头出门。

俞郎中有些不自在地盯着衣衣看,但什么也没有说,收了药箱跟着云山走掉。那丫鬟施礼完便进去了内室照顾牒云娜。秦檀一言不发,把三根手指放在衣衣手背上。她刚才一系列动作都冷静顺利之至,可是现在,她的双手都在发抖。

“小徒儿,别怕。”他说。

她摇摇头,依着桌子坐下,说:“告诉我吧。”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我那几位朋友一直在帮我打探着璟江以北的事务。他们说将军府里扣了一名祜族人质。”秦檀在她对面坐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方才也倒了杯与她,“这名人质便是牒云娜,她来璟朝乃是报讯的。她要报给玉弓,但她来的时候,玉弓已经动身往青虎关了,于是走了错身。后来府里人报与玉弓说明此事,玉弓便把她扣在府里,要等他返回京师再做安排。”

“这就是云参将不能离开将军府的原因吧?”衣衣说,“但是她为什么要报讯给将军?她是敌国的郡主,难道说……他们原本认识?”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带来的讯息是漠北大祜国扣留了璟朝的一个人。熙丹公主让她的女儿来报讯,这是通敌之举,对玉弓来说也是一样。所以玉弓把牒云娜留在府里,恐怕某些人把这个居住在他府里的女子当成了他们想杀的那一个。”秦檀说。

衣衣愕然,道:“她是替了……”

秦檀做了个嘘声姿势,又指指内室。衣衣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把食指放在自己下巴上,看着秦檀。秦檀点了一下头。“那个被扣留的人很重要,居然让熙丹公主与璟朝将军通气,那个人会是谁?”衣衣问。

秦檀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轻轻写了两个字。

“龙伯”。

衣衣瞪着那两个字,久久不能做声。

玉弓将军曾经说,爹爹去了比澍阳还要往北的地方。但是她未曾想过,那是国境以外,祜族的地界里。他突然地就那样离开她,只身去朔风万里的草原与戈壁,是为了什么呢?她用了两年的时间终于见到柳落,然后发现自己是鼓中之人。还要花多久才能见到爹爹,而到了那个时候,又要有什么样难以面对的发现?

“然后呢?”她抬眼问他,“将军要怎么办?”

“今上令他巩固边镇,归期暂定一月之后。”秦檀说。

“……置之不理?”衣衣看着他,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不可能带一支骑兵冲进祜族可汗的大营去把人抢出来吧。”

衣衣也笑着,却是冷的,说:“我知道有些问题我问你也得不到答案。我也知道我只是一粒棋子,因为以后要用在关键之处所以现在被当做宝贝。但是即便我只是一粒棋子,谁人要是想把我吃掉,我也可能会噎死他。”

“衣衣,你想要什么?”他平静地看着她。

“我占据了别人的东西十年,所以我欠他的。我什么也不想要,但是无论他还是我,都不能再失去那东西了。”她回答。

“我还以为你只欠他银子。”秦檀的语气低迷下来,“并不是只有你心里怀有千里之外的挂念。没有人会无微不至地养育一粒棋子十年,恨不能给她世上所有幸福。也没有人会一而再地星夜兼程去守卫一粒棋子安危。他们的下棋方法或许令人困惑或许略嫌冷漠,但他们没有谁会在终局之后把棋子丢进嘴里吃掉的。更何况要落在那个位置的并不是棋子,而是……”他凝视她,不再说了。

“秦大哥。”衣衣几乎承受不来他的目光,他可以插科打诨,可以捉弄她,也可以严厉地训导她,但是不可以这样看着她。悲悯温存,又有深深失望。

“你太多茫然困惑了,你太多怨愤了,衣衣。这样没法胜任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介意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走路,可是我介意你带着什么样的心绪去走。你看重的我也看重,所以我不许你胡来。”他郑重地对她道,“你想到的我也能想到,所以,我答应带你去北边,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