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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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便忆落阳斜(下)

第二日起床已是辰时,衣衣看见天光大亮,吃了一惊。飞一般盥洗,提了珑光剑出门,却看见府里的一个管事守在厢房门口。他见衣衣出来,便递上一封信笺,说是秦檀让在她起床后交与。

秦檀告诉她自己要与璟阳三妖会面,让她在陈宅里养精蓄锐,明日动身启程。

衣衣松了口气,至少,她不会因为起晚了没有练功而被他惩罚了。秦檀在这件事上实在是个够严厉的师父。每天至少一个时辰的剑法,一个时辰的内功修习,即便是行路到了几乎累散架的时候也不能耽搁,令衣衣几乎咬碎牙齿才能坚持。可她进步神速,这是莫大宽慰和报偿。自那次被掳以后,她知道多一分功力,就在保命的瞬间多一分胜算。

吃早饭时候她心不在焉问婢女陈公子在做什么。婢女回答这个时候主人都是在围场内打马球或者蹴鞠。

陈弈实在是一个为了玩耍而生的人。这是秦檀半开玩笑的评价。

或者这是他排解心中愁苦和愤恨的方法,掩饰他隐忍以及目的的方法。衣衣记得他在乘辇里说最后那几句话时冷酷的声音。所以她这样想。一个在主母阻挠之下壮大家业独自成事的年轻男子,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只会玩耍的纨绔子弟。他散淡对事的时候,心里琢磨的也许是无比阴暗的场面呢。

总而言之,今天衣衣没有练功。她佩着胡不倾的短剑,一个人再次来到琉璃天。说好走着瞧,可她不能控制自己离开前再来见她一面。走到门口她才想起,想见柳落只有先寻陈弈,因为唯一的钥匙在他手上。于是掉头去围场。一路好似逛街一般,遇到婢女数十,管事数人,仆从无算,男女外客十几个(不包括她自己),鸽子七羽,波斯猫一只,孔雀一对,梅花鹿两头,热热闹闹延伸向围场的入口。

围场里比外头更要热闹十倍。

油泥夯实的场地,两拨人正驾驭胯下良驹追逐一只马球。泥土在球杆下飞溅,马匹碰撞与呼吸的声音很远都能听得真切。男人们分着红色与蓝色短打,有人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汗水淋漓。场边的男女老少红红绿绿一大片,鼓掌跺脚喝彩起哄,尖叫声直上云霄。衣衣手搭了凉棚仔细寻找,就看得那蓝队为首的家伙束发佩玉,嚷嚷得比谁都厉害,下手凶狠无比,正是陈弈。这就是昨日病歪歪说得好像自己就快挂了的那个家伙。

唯有等他们下场休息了。衣衣无奈地走到一从竹子下面,避却骄阳。这时一双细足款款走近,香风吹拂,同时女子声音起:“借问,姑娘是住在漪澜居的客人么?”

衣衣抬眼看到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红粉面远山眉,锦衣金钗,随行侍女二三,颇有些烟视媚行的调调,便答:“正是。足下又是何人?”

“你住陈宅里,不知道陈宅的女主人?”来者显然不满,但保持着美好的仪容,不失姿态。

“的确有所不知,居于府上却不知情,请恕怠慢之罪。”明明知道陈弈还没成亲,这女人大概就是他那位太主送来的宠妾,虽然很想得罪,然而现在得罪不起。衣衣回答得谨慎,同时准备撤退。

“漪澜居一年没有人住过了。”女子拂过鬓角,眼神抛向场中陈弈,“侯爷很忙。”

他的确很忙,马球,藏钩,蹴鞠,双陆棋,投壶,射覆,打猎——能不忙吗?衣衣牵牵嘴角。

“所以,我很想知道客人来历。”女人回过来,问到正题。

衣衣回答:“临珫侯不告诉夫人,自然有不告诉的道理,在下不敢妄言。在下也不甚清楚夫人姓名,还望指教。”

“夫人”二字让她脸色有些不悦,但借着擦额头的细汗掩饰过去,嫣然一笑道,“真真是位贵客,侯爷也要将你保密起来,只是时间久了,人总要熟识的。客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连第一个也不是,我不会与你熟识。衣衣微笑,似乎能看到她脑中机器飞速运转,想要从自己嘴里挖出真相。同时她余光看见陈弈已经骑着马,离开场上人群,朝这里走来。

侍女向着陈弈行礼。陈弈策马靠近,看看他的宠妾,又看看衣衣:“两位美人这是在做什么?”

“客人来了两日妾身尚且不曾侍奉,实在失礼,今见于此,特上前寒暄,侯爷有什么吩咐?”她抬着头,笑意盈盈。

“眠儿,这里人多马多,你又怕马匹,还是去园子里玩罢。”陈弈似笑非笑,口吻宠爱。

“不如陪客人去园子里逛逛也好。”眠儿说。

陈弈看了一眼衣衣:“不必。她找我有事。你先去吧。”

“……是。”眠儿便恭敬对衣衣福礼,“失陪了。”

衣衣目送她带着侍女走出围场。陈弈骑在马上也不打算下来,居高临下问:“什么事?”

“我想见柳落。”她答。

“哦……你们这是要离京了?”他脸上脖子上汗涔涔,阳光下微微泛着光。

“嗯。秦大哥说隔日就动身了。”衣衣抬头望着他,“这场还有多久打完?”

“一炷香工夫。”

“那我在琉璃天等。”衣衣征询地看他一眼。

陈弈没表示异议,正回身看场上的情形。

衣衣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停下,道:“我不明白,太主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女子送给你。”

“很没用是吗?你对付她都绰绰有余。”陈弈大笑,“别误会,当初太主送我的是五个,我留下的是这个。一个不要是不行的,况且她也不是你想的那么不堪。女人只要可爱就够了,好事坏事都不必做。这一点她无可挑剔啊。”

“陈公子自己觉得好就好。”衣衣没意见。

“朝露妹妹也很可爱啊,”他继续笑,“你冷成习惯了,不晓得该对谁热了是吗?这疑难杂症我最擅长。如若你那条路哪天走不通了,可以考虑回头来,嫁给我。我很乐意。”

衣衣只是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短剑。

陈弈抿唇调转马头,然后说:“你知道吗,当初玉弓知会我接应你的时候,我同他玩笑说,别说几日,我可以照顾朝露妹妹一辈子,他也是做了这个动作给我看。”

衣衣有些僵硬。而陈弈已经走远了。

柳落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见衣衣。衣衣站在天井里,盯着墙角的青苔说话。

“我要去北方了,来跟你告别。我不知道你有多恨我,是不是就像我恨另外一个人一样。可是我不愿意你像这样过下去。即便是你要杀我,也一定在外面杀,而不是在这么一个地方。”衣衣仰头看着阁楼的悬窗,“我现在带不走你,但有一天我会让你出来的。你曾是我的嫂嫂,在青鳌山我亲见你嫁给我大哥,这不会改变。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先要活下去。所以请你好好活下去,即便是为了看我的好戏。”说罢她转身出门。

门外的陈弈正在玩弄手上的一朵栀子花。见衣衣出来,轻笑着去锁门:“你还怕她自寻短见不成?我倒觉得她比你还想活。”

“那是因为在你眼里她还不如一朵花。我们的性命在你看来都不值一提。”衣衣说。

“这话太严重,可不敢说。”他装作惶恐,“我又不是魔头。”

衣衣还要说什么,就看见陈默一路快步而来,走到陈弈身边嘀嘀咕咕。

陈弈蹙眉:“秦公子回来了么?”

陈默摇头。

“宜早不宜迟。”陈弈对衣衣道,“快回房收拾东西,你们今日就要出城,我去找秦檀。”说罢他把揉的湿烂的栀子花丢地下,带着陈默疾疾走开。

衣衣用了很短的时间收拾好一切细软,所有东西最后仍旧是一个布包裹,一张琴。

秦檀在她收拾完毕的时候回来,也是一脸追赶时间的表情:“现在就动身,马备好了,出去再细说。”

于是两人走到后门马房。陈弈正抱肘打量铜天和丹风。两匹马泰然自若地打着响鼻。

“还有一个时辰,够出城了。”秦檀走到陈弈身边,揖手“承蒙照顾,不多赘言。”

“客气。”陈弈回礼,“路上小心。”

秦檀与衣衣翻身上马。陈弈伸手牵住丹风缰绳,把一个信封塞到衣衣手里。里面硬硬的,不知什么。

“不是我的送别礼。”陈弈松开缰绳,“是有人跟我说,如果澍阳留不下你,就把它交给你。在全国所有陈氏所开钱庄,都可出示,哪天混得没饭吃了,就有用了。”

衣衣没时间打开看,只有先道谢,塞进衣袋。陈弈摸摸丹风的鬃毛,让开路:“一路顺风,二位。”

※※※

澍阳街上忽然多了很多官兵。看衣着是京师卫士,整队整队分别向四个城门调去。人潮涌动不安,无法快速前进,两人牵着马走过市坊,到了外城骑马出北门,已经是太阳西斜时候。进城贩菜果的商贩们匆匆挑着担子赶着驴车挤出城门,伴随着守门兵士的吆喝,城门要提前一个时辰关闭。

需要快马加鞭,才能在天黑前抵达雁镇,找到邸店或者驿馆。秦檀说会有朋友在那里等待,去往斫北的路途,他们不会只有两人前往。

在雁镇驿馆吃晚饭的时候,忽然有一只乌鸦飞落在饭桌上,大摇大摆吃起酱牛肉。衣衣吓了一跳,回身看时,就瞧见门外布衣斗篷,灰尘仆仆三个人。秦檀扬了扬手,他们便进来坐在桌旁。

“过了朝雀关就是斫北,塞外风光无限,你又要大赚一笔了,秦兄。”一脸兴味索然的男子看也不看衣衣,径直对秦檀道。

衣衣认出,这是在镇澜城碧玺湖畔见过的那个游侠。

“我正怀念那年兄弟们在斫北古关口上喝酒的一夜。朔风刺骨,心暖如炉。”秦檀微笑。

“那天夕阳就像今日。”另一个男子取了酒杯,一口饮下,望着远处即将落山的变成金卵的太阳。

“衣衣,这是‘璟阳三妖’,我的兄弟。姚澈,姚清,姚汀。”秦檀转过去说,“这丫头便是我徒儿,衣衣。”

三人也不多礼,对着她点头。衣衣欠身算是还礼,不留神就让桌上的乌鸦啄了手,条件反射缩回来。

“萨满,你又欺负女娃。”姚澈把乌鸦一把抓过去。乌鸦萨满发出不悦的惊叫,引得旁桌皆侧目。

“就是三位要与我们同行去斫北?”衣衣问。

“斫北不比澍阳以南。”姚清仍在遥望夕阳,“那里是别人的地盘了。便是秦兄,也难以一人保护你。”

“秦大哥,对不起。我又给你带来麻烦,我未曾想到这一点。”衣衣并不意外秦檀的考虑周到,但是这次牵扯到其他人。

“怎么,秦兄,你徒弟不叫你作师父?”姚汀一脸玩味的表情。

秦檀无奈地咳嗽了一声,把一块酱萝卜放进衣衣碟子里:“你从来都不会是我的麻烦,衣衣。”

“恶心。”三人对着秦檀,异口同声道。